飄天文學 > 蚍蜉傳 >72螳臂(四)
    兩年前入川,趙營曾在廣元下困頓不前。如今廣元已爲囊中物,趙當世頗有揚眉吐氣之感。

    侯良柱死於亂陣中,人頭給剁成稀爛,無法辨認。趙當世粗略瞅了瞅,就着兵士將之屍首合一,齊葬在了城外雖是敵人,但畢竟是一方總兵。盜亦有道,趙當世可不想被人認爲小人得志。

    廣元的知縣在府中自刎而死,城中官員,逃散大半。趙當世本擔心入城後闖營的軍紀,但事實證明,他還是多慮了。闖營在李自成的三令五申下,完全做到了秋毫無犯,安分守己的程度不比軍法嚴苛的趙營差多少。

    作爲侯良柱指定的大本營,廣元及左近的利州衛囤積了他這幾月來從各地聚累的大批糧秣,粗略一算,足夠闖、趙二營近三萬人消耗一月有餘,除此之外,火藥、軍械多有,無需贅述。

    旗開得勝,二營上下軍心振奮,此前在漢中積蓄的頹喪之氣爲之一清。闖營那邊不必提,趙營也對此戰的功勳卓越者進行了嘉勉。其中最引人矚目的,自是崔樹強。強渡嘉陵江,若沒有他出生入死,潛過江突襲官軍,打亂棧橋守備,被堵在另一端的徐琿只有望江興嘆的份。這還不算,崔樹強能順應形勢、洞悉敵情,抓住機會果斷執行斬首行動,令戰事的推進進一步順利。經衆軍將推評,此戰崔樹強爲首功,官復原職,重新接管先討軍郝搖旗右營前司把總一職。

    崔樹強這下可得瑟壞了,那趾高氣昂的模樣於衆人看來是再囂張不過,甚至在接受趙當世的封賞是也是一副理所應當的態度。衆人皆知其人從來率性而爲,對此都僅僅一笑了之罷了。

    “此戰次功,當屬蒲國義。”崔樹強入列後,趙當世拔籌在手,高聲宣佈,“若非他千鈞一髮之時閉合城門,亂官軍兵心,斷官軍歸路,取勝與否尚未可知,侯良柱更不會輕易授首城下”

    趙當世說完,微笑着對居於下列的蒲國義看去,說道:“蒲將軍,素聞你文武全才,精於帶兵。能入我趙營,實乃我營之幸事。今想請你擔任我老本軍左營前司的把總,不知你意下如何”

    蒲國義張嘴欲言,不想前側一將先一步閃到當中,當衆厲聲而言:“不可這廝背主求榮,更害了我秦兄弟,現在竟然還要接替我秦兄弟的職務,屬下大大不服”言語之間,很是激動。

    一番話,洪亮如鍾,迴盪在偌大的廳堂中,衆軍將受他一驚,滿場鴉雀無聲。蒲國義聞此言語,原本已踏出一半的右腳懸空收回。趙當世看向堂中正臉紅脖子粗的將領,眉頭皺起:“範把總,這是定下的事,你又有什麼不服的”說話者是吳鳴鳳麾下的把總範己威。當初褒城一戰,吳鳴鳳部損失慘重,軍官多有折損,這範己威就是在戰後與同樣立有戰功的秦雍一齊調入老本軍左營,分別成爲前後司的把總。

    “秦雍與我親如兄弟,捨命爲軍戰死沙場。這姓蒲的只不過開城乞命罷了,如何能與秦兄弟相提並論讓他替代爲前司把總,我姓範的頭一個不服”身高頎長的範己威唾沫橫飛表達着自己的憤慨,長而細的脖子上,喉結猛烈翻滾,配合着那幾乎噴出火來的大眼,直似要將蒲國義生吞活剝了般。而蒲國義這時候也漲紅了臉,抿嘴低頭,一言不發。

    看着範己威聲色俱厲地叱責蒲國義,當下也有不少軍將暗自嘀咕起來。細聽之下可知,他們也爲蒲國義取代秦雍成爲把總之事頗有微詞。

    趙當世當一把手這麼兩年,還是頭一遭有人當中拂他顏面,他臉一黑,很有幾分惱怒,只是未及張口,已有一人出聲反駁:“你放屁”

    範己威看到這爲蒲國義出頭的人,不由愣住,原來說話的正是自己頂頭上司吳鳴鳳。與蒲國義暗中來去的細節,趙當世把得很緊,是以像範己威這一級別的軍將並不清楚吳鳴鳳與蒲國義間的關係。

    “千、千總”範己威沒想到這一幕,一時間結結巴巴不知該如何應對。

    吳鳴鳳也沒給他回嘴的機會,吊着雙眉質問他:“你說蒲國義賣主求榮,那好,我且問你,我算不算是賣主求榮,上頭站着的徐總兵算不算是賣主求榮”

    這已屬誅心之言,範己威自然知道吳鳴鳳和徐琿都是從官軍中投過來的,但即便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當衆冒犯了權高位重的吳鳴鳳與徐琿。吳鳴鳳耳中聽到徐琿此刻貌似從鼻頭裏不滿地哼了一聲,可爲了維護自己的摯友,他也顧不得這許多。

    “倘若蒲國義當不得把總之任,那我看按你的意思,不單我,在場的諸多兄弟們,怕也沒資格呆在趙營了”吳鳴鳳怒目而視,範己威被他這將一軍,根本半點話都不敢說。要知道,如果這時候說錯一句話,得罪的可不止是吳鳴鳳,而是包括了徐琿、韓袞等許多出身官軍的大佬。

    吳鳴鳳步步緊逼,範己威無力招架,只能抱拳躬身,但趙當世看得出,他心裏依舊很不服氣。然而,就在趙當世想要出言打個圓場的時候,蒲國義卻自己先邁步出列了。他臉上紅白交加,神情黯然,走到吳鳴鳳身畔,衝着趙當世“撲通”跪下,低首言道:“這位兄弟說的不錯,蒲國義實乃不忠不義之輩,的確無臉忝居闖將麾下。”說着,忽而猛磕三個響頭,哀聲乞求,“小人別無所求,但求闖將以及衆位將軍們能看在小人助力的份上,饒了小人妻兒性命。至於小人,全憑諸位處置,絕無半點怨言。”

    他這麼一條雄赳赳的大漢,此時的話語裏

    卻不勝淒涼卑微,可見真心實意沒有半分虛假。在場有些軍將受到觸動,眼裏轉而對他多了幾分同情憐憫。

    趙當世亦心有所感,急走兩步,上去扶起蒲國義,好言道:“蒲將軍這是說什麼話。只要我趙營還在廣元一日,你的妻兒必安然無恙。”停了停,嘆口氣道,“至於什麼處置的話,再也休提。你開了城門,爲我趙營入城立下大功,我趙某除非是瞎了眼、黑了心,不然如何會效忘恩負義的禽獸之行”

    蒲國義滿臉羞慚,頭還是不擡:“姓蒲的害了營中兄弟,沒有資格立於此處。”

    趙當世直搖頭道:“各爲其主,何來相害之說且真個害了秦兄弟的是侯良柱。此人現在已經付出了代價,蒲將軍你又何罪之有”

    說完,鄭重拍拍蒲國義寬而結實的肩膀,轉對肅然而立的衆軍將道:“諸位可知,蒲將軍武舉出身,前程似錦,卻爲何投入我營”蒲國義武舉人的身份,在場軍將們多少有些耳聞,而這一層身份沒能蒲國義爭取些好處,反而遭到了一些軍將的暗暗的敵意與不快。

    “哼,還不是貪生怕死。”憋了好一會兒的範己威終於抓住機會,惡狠狠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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