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77激流(一)
    侯大貴不知道自己受到了欺騙。就在今早,吳亮節託人向他請假,說是昨夜偶染風寒,身體不適,不能出操,而實際上,現在的吳亮節,正精神百倍地走在劍州城的街巷中。

    清晨的劍州城,寂冷悽清,行人寥寥。這一方面是因爲各部出城操練,另一方面也因爲城中對百姓戒嚴禁足。吳亮節昂首闊步走過兩條街,遇到了兩隊邏兵,帶隊的軍官都停步整隊向他問候。

    經過東面的青陽門數百步,就到了二賢祠。這二賢祠內供奉的是李璧、楊如震。這二人分別於正德、萬曆年間任劍州知州,在任期間行“拓城池、毀淫祀、建義倉、立仕學、罷繁苛、設養濟院,修路植柏”等惠政,因此被百姓奉以香火。

    緊靠着二賢祠的乃大名鼎鼎的兼山書院。書院始設於唐末,及至兩宋,皆爲州學所在,元末一度毀於兵火。自明初復修,又將城南黃裳祠廟遷於現址,並不斷加築,到如今已頗具規模。

    趙營入城,原先任教州學的官吏、先生要麼逃散、要麼被裹挾到了營中,原本文教興盛的兼山書院不見了書香禮教,取而代之的,是寒光森森的刀槍斧戟。這裏佔地甚廣,院落空曠,故而給趙營選做了儲糧點。

    劍州城中的儲糧點有三處,一爲這兼山書院,二爲原官府義倉,三爲鐘鼓樓不遠的火神廟。其中兼山書院因爲靠近趙營破城的入口,佔了地利,所以囤放了絕大多數的糧秣,其餘放不下的,才轉運到另外兩地。

    吳亮節在兼山書院停下了腳步。

    現在,他面無表情,可是心裏實如驚濤拍岸般震盪不歇他決定燒了兼山書院的所有糧秣。

    謀逆者會有什麼下場,不乏前車之鑑,但吳亮節出於自保,不得不鋌而走險。他因爲撞見覃施路的事,昨夜在牀沿整整坐了一宿。最後,當天東肚白,第一縷陽光透過窗紗射入他屋中,他始才下定決心幹這一票,既爲了自救,也爲了從趙當世手上搶來張妙白。

    他太愛張妙白了,以至於爲了她做下了許多見不得光的骯髒勾當。可以說,爲了張妙白,他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只可惜,張妙白不是這麼想的。

    吳亮節清楚,張妙白從始至終,看重的只有在趙當世身邊的地位,而自己,只不過是她達成目的的一枚棋子。然而,長久以來,他心甘情願成爲這枚棋子供她驅策。他僅僅希望與張妙白呆在一起,得到她的一聲讚許或是一個溫柔的目光便心滿意足。但,半路殺出的覃施路,卻將他的全盤計劃打亂了。

    按照他最壞的估計,機警的覃施路會對自己深夜的行動產生懷疑,繼而順藤摸瓜,發現自己與張妙白的企圖,下場怎麼樣,可想而知。他既怕死,更怕因此永遠與心愛之人分離,所以,他要不顧一切,防患於未然,哪怕這一切的由頭,都只源於他腦海中的一個擔心或猜測。

    如果只是害怕被查,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但是,他放不下張妙白。讓他離開張妙白獨自生活哪怕一天,他也會感到生不如死。他要想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能保住性命,也能奪回自己心愛的女人。

    他想到的方法,就是燒了趙營的糧秣。

    在後營任職這麼長時間,吳亮節很清楚趙營後勤的實力。他幾日前曾過目過賬簿,知道一旦囤在兼山書院的糧秣被燒殆盡,那麼現在的趙營絕對會瞬間土崩瓦解。趙當世自顧不暇,又怎麼分出餘力找他算賬而他也可趁着趙營焦頭爛額之際,搶走張妙白,逃之夭夭。天下之大,總有容身之處,只要有佳人相伴,縱使浪跡天涯也未嘗不可。

    一個時辰前,他在自己的居處已經做好出逃的準備,袖中,也放了兩支火摺子。他的計劃是,先進入兼山書院點起火,這點火需要點技巧,不能立刻燒旺。所以他還在懷裏放了一包助燃的火硝,用來當作引子。這樣他在出門時將引子點了,就有足夠的時間逃走。兼山書院的拐角,他在樹下拴了一匹馬,從門裏出來,走十幾步上馬,飛馳回居處,將藏在戶外草垛裏的行囊取了,直驅城西,拉上張妙白,然後和她出西面德勝門逃亡。

    今日幾乎所有的軍官與兵士都去了城東北外校場上操練,吳亮節首先堅信守德勝門的芝麻官不敢阻攔自己,也堅信東北面的部隊難以在短時間內反應並追上自己,同時堅信城內留有的少量兵士也定會急於救火而顧不上追捕自己。

    有了這些考量,吳亮節才最終搏一回。這要是成了,一來趙當世斷無能力再找自己麻煩,自己性命可保。二來也將張妙白與趙當世的聯繫完全切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一舉兩得。雖然存在極高的風險,但現在的吳亮節心智已經完全給衝亂,再想後退半步,已不可能。

    “吳把總,你來了。”今早在兼山書院執勤的是吳亮節的一個老部下,雖說吳亮節現在已經不再負責糧草這一塊,但餘威仍在。

    “嗯。我有要事,王千總要我來清點下糧秣。”吳亮節故作淡然。

    “可把總你現在”尊敬歸尊敬,那軍官還是很負責任,糧草儲藏所乃軍事重地,吳亮節現在並不負責這一塊

    “王千總他們現都在校場上操練,走不開身,我這裏有空,又相對熟悉事務,故而代他過來走一遭。”吳亮節發現對方有些不情願,心中一慌,面上卻反之一肅,裝出不耐煩的神情,“就幾個小地方檢查一下,片刻即好。現在王千總他們就等在校場上,怎麼,還要把他們都叫來,求你放行嗎”

    他色厲內荏恐嚇一句,果然收效,那軍官畢竟職位低,而吳亮節的職權有時也與錢糧方面有些交叉,故而那軍官稍一思索,還是鬆了口,道:“小的怎敢,把總進去就是。”他原本還想讓左右兵士搜身,但看着吳亮節皺起的眉頭,也就沒了這個膽子,手一揮,身後兩名兵士就將大門打開。

    吳亮節黑着臉,大跨步走到裏面,書院的前庭有幾個兵士,見到他忙低聲問好。他也不答應,自往後拐去。沿路穿過幾處庭院,都是堆疊如山的糧袋,他只做不見,因爲他知道,只要火一起來,這些個庭院屆時都將燒成一片,而越往後,人越少,在最深處點燃火焰即可。

    果不出他所料,到了後庭,空無一人,而這裏,佔地最大,積壓了最多的糧秣。他心下竊喜,左右看了看,按捺住激動的心情,顫着手從懷中將裝有火硝的布包取出,攤開置於地上,同時從袖內抽出火摺子,拿下竹蓋往頭上輕輕一吹,火摺子的頭部登時亮起幾點火光。

    “趙當世,要怪,就怪你搶了我的女人”吳亮節咬着牙,臉上卻顯出得意的微笑。他知道趙當世爲了將趙營發展壯大是多麼殫精竭慮、嘔心瀝血,可這樣的慘淡經營卻會在自己的手中旦夕毀滅。想到這裏,他隱隱感到有些愧疚,同時卻又有幾分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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