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95破釜(三)
    當被帶入營帳的那一刻,楊招鳳屏住了呼吸。光亮襲來,他首先入目的,是最上首呼九思那頹靡失神的面龐。那面龐原本沉靜的如同一汪經年不起漣漪的池水,但在這時忽地顫動起來。

    “茅子,你咋來了”一直悶不作聲的呼九思驚訝說道,因爲許久抿嘴不語,他卜一開口,嗓子還堵了痰,清了清纔算把後頭的話說清楚,“這裏可有貴客,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無妨,是本官讓他進來的。”那使者長袖一振,起身望着茅庵東,同時將目光掠向他的身後那幾個人的上身全給綁了個結實,低頭耷腦隨後入帳。

    “大人,這藍衣的是楊招鳳,那禿賊就是崔樹強。”梁時政不失時機站起來介紹,楊三同樣不甘落後,

    “你他娘纔是禿賊”崔樹強最討厭別人拿他沒頭髮說事,即便當下亦然,忍不住擡頭痛罵一句。

    那使者從頭到尾打量了一下楊招鳳與崔樹強,撫掌道:“看着確實生着個賊相。你說能生出這種賊頭賊腦的人,他們的爹孃,怕也長得周正不到哪去吧”言畢,自覺甚是有趣,嬉笑起來。

    梁時政與楊三尷尬着陪笑幾句,上頭呼九思卻又怒道:“茅子,我讓你好好在自己帳裏待着,你又來湊哪門子熱鬧”

    茅庵東乜視他一眼道:“這幾人欲圖不軌,我及時擒拿,方未釀成大禍我將他們帶來,就是爲了讓頭領們發落。”

    他此言一出,呼九思以及梁時政、楊三三人同時一驚。青衣軍中人人皆知,茅庵東是呼九思的臂膀,一向對呼九思惟命是從。可適才先是罔顧呼九思之令擅自到來,而後言語神情間又沒了往日的尊敬聽話,這時更是說出“讓頭領們發落”的話,連起來看,明顯感覺到他對呼九思態度的急劇轉變。

    呼九思看他表現跋扈無禮,氣得不輕,另一邊梁時政與楊三卻是心中驚喜。聽這姓毛的言語,似乎有疏遠呼九思與向自己示好的意思。這雖然很出人意料,但也並不是沒有來由,人一旦到了十字路口,面臨命運的抉擇,自然而然會多加思量。想來這姓毛的也看清楚了形勢,知道再跟着呼九思沒前途,是以有意與自己拉近關係。原還想着日後該怎麼除去他這個棘手的釘子,當下看來,沒準能將他拉攏到自己身邊,倘若真成了,無疑會對今後自己的發展提供強勁的助力。

    本還想着能盡最後一份力,送楊招鳳等人逃出去,也對趙當世有個交待,誰料這茅庵東居然在這個時候掉了鏈子。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什麼情誼,什麼忠誠,在利益與性命面前一文不值

    呼九思心中悲切,卻又不能當面講出,只好長嘆一身,用寬大的手掌遮住自己的臉面。

    梁時政拍拍手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老茅,你算趕對時候了。”

    茅庵東愣了一愣,詢問:“二頭領此話何意”此前他一直不服梁時政與楊三,對他二人從來稱呼“梁頭領”與“楊頭領”。這時候先從稱呼改起,看來當真巴結起了梁、楊。

    梁時政微笑道:“我等正缺個投名狀。這幾人送上門來,是再好不過。”說着,對孔全斌的使者恭恭敬敬行個禮,“大人,你意下如何”

    那使者思略片刻,微微點頭道:“倒也無不可。不過,你且慢動手。”

    梁時政心領神會,道:“大人思慮周全,是想再給他們條生路”他話說的委婉,但在場所有人都清楚,這使者恐怕是想從楊招鳳與崔樹強嘴裏再撬出些軍情。孔全斌之前就是敗在趙營手上,日思夜想便是一雪前恥,若能趁機爲己方打探出點有利訊息,實可謂爲此行錦上添花。

    那使者上前兩步,高高昂首,蔑視楊招鳳等人道:“爾等惡貫滿盈,本罪無可恕。但孔大人慈悲爲懷,不願多造殺孽,故本官爲爾等指條明路”他話及此處,發現原本垂頭喪氣的楊招鳳一夥兒不約而同擡起了頭,齊刷刷期盼地望向自己,不由心中得意,“本官聽聞爾等之中,不乏趙賊手下心腹,現給爾等個機會。將自己心中所知趙賊的計劃部署、兵力後勤等等一應如實說出。若本官覺得可信,便網開一面,放爾等條生路。”言訖,雄赳赳氣昂昂,一派矜傲之態環視楊招鳳等人。

    他本謂這一番口舌必將引得這些階下囚爭先泄密,孰料說完半天,並無一人答應,反而那邊崔樹強冷笑罵道:“狗官,爺爺早便活的不耐煩了,要殺要剮隨你。可那心中的祕密,都永遠爛在肚子裏啦,你跟着爺爺下陰曹地府,爺爺在那裏和你說。”說完,旁若無人大笑起來。

    那使者勃然大怒,戟指罵道:“死狗奴,死到臨頭猶敢放屁”罵完,還氣不過,顧視梁、楊二人,“何不好好教訓教訓這沒大小的狗奴才”

    楊三方纔被梁時政搶了不少風頭,這下不願再後,跳躍兩步上前道:“我來”才說完,又是一個箭步早欺至崔樹強身前,也不多說,起手“啪啪”就是沉沉兩個耳光。

    崔樹強頭偏向一處,嘴角都滲出血漬,他慘笑着將頭轉正,逼視楊三:“乳臭未乾的小子,敢給爺爺解開繩索,單打獨鬥嗎”

    楊三啐罵:“待會先敲碎你的牙,搗爛你的嘴,再將你舌頭勾出用鐵索穿起來,看你還能聒噪不”怒罵幾聲,轉對那使者,“大人,這些都是老頑固,死心塌地跟着趙賊的。不要與他們多費口舌了,直接殺了吧”

    說完,一臉怨氣走回了那使者身邊。

    那使者卻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反而似乎給楊招鳳吸引了。楊三擠眉弄眼看將過去,卻見楊招鳳泫然欲淚,嘴裏也碎碎不知唸叨着些什麼。

    “這人年輕怕死,保不準想要乞活。”那使者如是想着,不自覺向楊招鳳那邊再邁幾步,到咫尺之遙,欲圖側耳聽清對方的話語。

    “說吧,說出來沒準就能換一條命。”那使者用無比居高臨下的口吻半是威脅、半是勸誘說道。他發現面前這個年輕人已經全身發抖,直覺告訴他,此人的內心正受着劇烈的煎熬,但年輕人一般都缺少意志的錘鍊,所以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從這個楊招鳳的口中套出話來。

    “我”

    聽到楊招鳳嘴裏再度喃喃出聲,那使者心下竊喜,同時將臉湊得更近了,生怕聽漏一個字。然而,他沒有聽清“我”之後楊招鳳又說了什麼,眉頭一皺,正欲斥責,孰料眼前寒光一閃,喉頭剎那間鑽心的冰涼。

    那使者下意識地捂住脖子,餘光掠到竟不斷有血水從自己的指縫間流出。他驚愕萬狀看向楊招鳳,只見對方的手,已不知怎麼從繩索中掙脫了出來,一柄殺氣四溢的短匕首反射着燈火光,閃着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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