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104異客(四)
    掐指一算,自趙營起兵至今,已近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局外人以爲白駒過隙,但局內人卻覺一日三秋。趙營的每名成員從入營的那一刻起,就註定要在沒日沒夜的困苦煎熬中步履維艱。

    無時無刻均處在漩渦中的趙營很自然成爲了最殘酷的角鬥場。人,往往在逆境中新生。堅持住的人不斷成長,堅持不住的人則陸續湮滅於半道。

    覃進孝堅持到了現在,即便他加入趙營的時間比不上營中的一些宿老,但顯而易見,他的蛻變絕不比營中任何一個堅持者少。

    就在大半年前,他還是一個頑固不化的保守派。施州衛荒蠻落後的環境打磨出了他的血性,同時也塑造了他閉塞排外的個性。他只願意率領自己的忠路子弟兵面對險境,也拒絕與除了親友、家將以外一切人物交流。就像一個刺蝟,外表貌似尖銳不可侵犯,實則內裏充滿了柔軟與不安定。

    然而,今年以來的種種前所未有的經歷,使他慢慢改變了自己的觀念與看法。一開始,這種轉變是迫不得已甚至是痛苦的,他也曾爲此連續幾周焦慮恐慌,可隨着時間的流逝,他的心態逐漸平緩下來。他發現,將自己打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似乎沒有預想中的那般焦炙危險。

    他開始反思,反思此前封閉的內心以及對於部隊管理體制是否能跟得上趙營發展的速度。最直觀的感受在於,一場大戰下來,任憑忠路兵再怎麼驍勇無畏,總會有些折損,這種情況下,只能選擇吸收一些外人入營填充空額,否則可以預見,辛辛苦苦從忠路帶出來的這些子弟兵終將蕩然無存。

    先是趙當世指定了他營中參謀以及幾名低層軍官,而後,覃進孝自己也開始主動調整部隊的結構。調整的同時,他也在不斷觀察,生怕自己的嘗試會引起惡劣的後果。然而事實告訴他,他多慮了。

    就如同眼前這個期期艾艾的魏一衢,便是他從行伍間提拔起來的外人。魏一衢雖說是外人,可和忠路人一樣豪爽、一樣仗義、一樣剽悍勇猛,有時候,覃進孝根本不會想起魏一衢壓根不是自己的家人、家丁出身。施州衛出身的彭光嬉皮笑臉地和急赤白臉的魏一衢胡言亂語着,也瞧不出半點隔閡。

    “或許我之前真的錯了。”覃進孝低頭凝思,拿布擦拭着兜鍪的右手也不經意間從邊緣滑落。

    他回過神,惆然輕嘆,餘光處,一雙麻鞋踏泥而來。

    “老魏,怎麼爭不過老彭,找我求援來啦”覃進孝擡頭看看走來的魏一衢,打趣道。這魏一衢性格寬厚大度,從來沒見發過脾氣。自己與彭光有時候拿他的結巴說事,他最多也是無奈地朝天揮個兩拳以示恐嚇罷了。

    “不,不是。”也不知是因爲剛纔和彭光爭吵還沒緩過勁,還是天氣太凍,魏一衢此時說兩個字都磕巴了一下。

    覃進孝見他面色嚴肅,不像來說笑的,敏銳擡頭向不遠處的涪江看了看。那裏,早已搭建起了好幾座浮橋,正不斷有營中兵士沿橋過岸。

    “江對岸打起了紅旗,看來已經再過片刻,就將渡滿千人了。”魏一衢調整了呼吸,在腦中將要說的話過了一遍後方道,卻是難得的一氣呵成。

    覃進孝答應一聲,轉頭對正叉腰看江的彭光喚一聲:“東邊有消息嗎”

    彭光大跨步走上來,回話道:“一炷香前,剛來一個斥候,言說韓總兵最遲入暮前可至,想來快了。”

    覃進孝點點頭,韓袞的人一來,這事就算是妥了。他臉色一繃,將抹布往腰間一塞,右臂夾着兜鍪站起身,毅然道:“通傳全軍,做好準備,今日行軍,事關重大,懈怠者重罰無赦”

    “是”魏一衢與彭光齊聲應諾,早沒了之前的輕浮笑意。

    趙營覃進孝部正在橫渡涪江的消息於次日傍晚傳到了瀋水南岸的遂寧兵營寨。一身風塵的李叔從馬上一躍而下,不及調勻呼吸,就急不可耐地闖入了中軍大帳。這裏,呂潛正和一幫老將圍着大火爐談話。

    “李叔”呂潛一見他入帳,起身相迎,“趙賊動向如何”

    “趙賊狼子野心,正在搶渡涪江”一路疾馳,給寒風吹僵了臉的李叔氣喘如牛,俯視眼前一羣厚衣華裘,圍坐烤火的軍將們。此前那個與他犟嘴的老將也在,聽到這消息,皺起眉頭嘴裏嘟囔着,卻把身子向內縮了縮。

    呂潛前跨一步:“消息屬實”

    “事已確鑿,至小人來前,涪江東岸的趙賊已渡過千人”李叔呼了兩口氣,努力把焦急的神情放緩,“老榮還在那邊蹲着,等我回去接班”

    呂潛搓了搓手似有些猝不及防:“我今早纔派人去北壩,想來這時候爹爹他纔剛接到消息”

    李叔頭搖得像撥浪鼓:“未雨綢繆,我軍必須現在就做準備。趙賊行軍甚速,如不及早應對,怕追悔莫及”

    縱然被冠以早慧聰捷的美譽,呂潛終究還是個少年,值此該當機立斷的時刻,反而遲疑起來。他猶豫着說道:“要是爹與曠叔父他們別有打算”

    李叔懇切道:“形勢迫在眉睫,依趙賊現在的速度,明早當能全部渡江,我軍必須趁早在其必經之路上設立防線,不然此間防禦將形同虛設”

    遂寧與北壩都在涪江之西,也就是說,渡過涪江的趙營兵馬往後無需再次渡江,只要沿着陸路就可直插遂寧兵老本所在。而且現在對於處在瀋水南岸、涪江東側的呂潛等人來說,要跨江馳援的反倒成了他們。

    “這,

    這”呂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躑躅不前過,一張白淨的臉頰登時青白交替。他知道,他將做出一個重大的決定,而這個決定有可能影響到全軍乃至遂寧的存亡。

    次日清晨,一隊爲數千餘人的部隊迎着晨暉,從遂寧兵營寨出發。這是堅守在瀋水的遂寧兵能派出的所有機動兵力。他們的目的,是要前往涪江西側的郪江,並在那裏阻擊意欲南下包抄的覃進孝部兵馬。

    “希望此戰能大捷而歸”身裹重裘的呂潛一如既往起的很早,但他的心緒和前幾天完全不同。李叔跨上馬背,朝他拱拱手後很快消失在蜿蜒遠去的隊伍中。

    一日後,蓬溪縣北部的赤城山北麓。

    “他孃的”天光正亮,但僅有火把數支照明巖洞中,還是幽暗深沉,吳鳴鳳氣憤地將腰刀往地上一戳,隨手一拳砸在巖壁上。

    自從失了赤城山的驛站,老本軍左營在蓬溪北部沒有據點,人數又處於劣勢,在和武寧營兵的對峙中完全處於下風。吳鳴鳳本想撤回瀋水邊休整,但趙當世一天三令,定要他在此地拖延住譚大孝。他無可奈何,奉命而爲,連日來,面對譚大孝的追擊東躲西藏,惶惶不可終日,要不是有着範己威與蒲國義兩名把總的竭力輔佐,他只怕堅持不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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