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112不寧(四)
    數匹快馬飛馳而過,踩起的雪泥飛濺,波及到不少沿途的兵士。然而,當看到馬上騎士的裝束,這些兵士全都屏聲靜氣,沉默不語,心中雖惱,但臉上依然畢恭畢敬的模樣。

    這些騎兵在一座營帳前分道揚鑣,其中二騎抄入泥濘不堪的小道緩緩而行,馬上騎士沿途看到不少堆積的糞便污濁,不由掩上了口鼻。待出了小道,始才移開手掌,其中一個深吸一口氣道:“他孃的,就算是暫作駐紮,這紀律也不能如此廢弛,這後營,是越來越不像樣了。”

    另一人苦笑兩聲道:“老孟,你就忍忍吧。後營現在是張妙手在管,他營中原來什麼規矩,想想都知道。那什麼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後營會成爲這樣,情理之中。”

    頭前說話那人連連搖頭道:“不成不成,營中秩序是兵家大事,萬不能鬆懈半分。你看現在天氣寒冷尚好,如果是三伏天,這滿地狼藉不及時清理,準保引出疫病。病來如山倒,那時敵人不來,咱們自己怕就得先報銷一大片。”

    旁邊那騎士聞言,默然無語,過了一會兒說道:“這事咱們回去再說,還是先把正事給做了。”說完,兩人同時一夾馬腹,再度奔馳起來。

    這兩人不是別人,均是飛捷軍千總,臉長的那個是孟敖曹,滿臉坑洞的那個則是廉不信。飛捷軍在不久前也渡過了瀋水,他倆當下是受了趙當世的指令,來老本軍後營通傳消息。

    兜兜轉轉少頃,二人在路上遇到要找的人,隔很遠便開始招呼,對面那人聽了,頗有異色,站定不動。廉不信跨馬而立,孟敖曹則前驅幾步,翻身下來,牽馬邊走邊道:“楊參謀,主公軍令。”

    對面那人正是楊招鳳,他愣了愣,指指自己:“我”

    孟敖曹點頭道:“不錯。主公要你申時前趕到中軍帳報道,隨軍北上。”

    “隨軍北上”楊招鳳疑惑道,“我聽聞全軍不日即要南下攻打遂寧,北上卻是緣何”

    孟敖曹沉吟片刻回答道:“詳情不明,但大概是赤城山那邊需要支援。主公準備差徐總兵率兵出戰,希望你能隨行。”

    聽他這麼說,楊招鳳大概猜到了北上的原因。目前,趙營主力已經在瀋水南岸全部集結完畢,唯獨青衣軍一支尚在赤城山待命。想來必是譚大孝或者孔全斌猶不死心,捲土復來,所以需要派人去接應青衣軍南撤。而之所以會讓自己隨軍,想必也是考慮到自己曾在那一帶行動,對敵我態勢比較瞭解。

    先討軍右營隨着郝搖旗的死而宣告覆滅,況且趙營也沒有立即重組右營的意思,所以就當前情況來說,楊招鳳實則處於一個“待分配”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自然沒有理由拒絕趙當世對自己的徵召,更何況此行需要輔佐的人,還是自己乃至郝搖旗的老上級徐琿。

    “申時前必須到中軍帳,具體差事主公自會和你說。”孟敖曹鄭重其事又重複了一遍,扭頭看了看不遠處的廉不信,續道,“我兩個還有其他事情要辦,就不多做逗留了。楊參謀自己拿捏好時辰。”說完,拱拱手牽馬而去。過不多時,就見他復回馬上,與廉不信一併馳離。

    楊招鳳眼望二騎走遠,輕嘆一口氣,轉身走了幾步,鑽入了一座小小的營帳。

    “他,他們走了”一入內,裏頭就有人問他,語氣中透着些許慌亂。

    每當看到她,無論多麼煩惱倦怠,楊招鳳總能瞬間心花怒放,此時他也不例外,拋卻了愁眉,帶上微笑道:“沒事,來找我的。”

    “來找你的”說話的是個女子,她便是在遂寧廣山中爲楊招鳳所救的曠琬,她的身份隨着楊招鳳回到大營而曝光。現在,不但趙當世,營中只要職位稍高的軍官大多知道了她身爲曠昭嫡女之事。趙當世雖然瞭解到她的身份,卻並沒有做進一步的盤問,權且安排在了後營。不過,無論她自己還是楊招鳳,心中都一直暗暗不寧。

    “他們要你做什麼”經過一路上楊招鳳無微不至的照顧,曠琬的身體也好轉了大半,臉色復現紅潤的生氣,她心中不安,進一步問道。

    楊招鳳如實回答:“今日我便要隨軍出征。”

    “哦。”曠琬聞言應了一聲,沒再說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才道,“那豈不是又剩我一個了”

    楊招鳳咬了咬嘴脣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主公有召,不得不去。”說完的同時再補一句,“不過你放心,這裏我會讓幾個人仔細盯着,準保沒人能騷擾你半分。”

    “都怪你,爲什麼要將我的身份說出來”曠琬忽然怒起來,瞪着楊招鳳。

    楊招鳳心中一緊,連忙解釋:“不,不,你誤會了,我是爲了護你才抖出你的身份。若不這麼做,只怕,只怕,只怕在南充,你就,你就”說到後來,卻說不下去了。

    “都怎樣”曠琬冷笑着看着眼前這個窘困不堪的年輕人。她現在已經能毫無忌憚地在他面前發泄自己的所有不滿與憤怒,甚至有時還會怒罵,因爲她發現,楊招鳳喜歡她。

    這是一個多麼強有力的武器。這世間的任何感情,都沒有愛慕一個人的情愫來得堅

    韌與強烈。楊招鳳恭謙,但並不怯弱,尤其是在經歷了多次的歷練後更是日益鐵石心腸起來。只是,這樣的堅強,在情竇初開的那一剎那統統都化作了繞指柔,他一心只想討好曠琬,想逗她笑,想看她露出滿意的笑容。縱然他發現他已經逐漸喪失了自我,可他卻依然甘之若飴。

    曠琬覺察到了這一點,一開始,她感到害怕甚至是噁心,不過,當她慢慢發現楊招鳳已經完全沉浸在對自己的愛慕而無法自拔後,她自然而然有了其他的想法。她開始一步步試探起了楊招鳳的底線,不斷用言語或是動作刺激這個初涉情愛的雛兒,最後她驚奇地發現,在自己面前,楊招鳳似乎壓根沒有底線,即便是直截了當提出要楊招鳳放自己回去,楊招鳳也並沒有拒絕,而是有條有理替她分析起了當前面臨的諸多困境。

    這個卑陋噁心的流寇,當真十分天真

    曠琬不止一次在心中如此咒罵,但臉上一般都會露出掩飾性的微笑。

    她渾無法想象,一個卑賤如蟻的流寇,居然會恬不知恥到來勾搭自己。她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在她的世界裏,她的如意郎君就是一個像父親述說中呂潛那樣風度翩翩、飽讀詩書的世家公子。要不是心存利用楊招鳳逃離虎口的信念,她現在恐怕都要將一肚子的憤怨全都傾瀉出來。

    “你放心,這裏偏蔽不起眼,沒有人會尋到這裏。”楊招鳳挺胸昂首,儘量將自己瘦削的身材撐的大些。可他越是這麼信誓旦旦滿懷責任感地保證,在曠琬看來,更是滑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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