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3合璧(三)
    孔慶年與趙營之間的勾當,就連孔家內部,知情人士也是屈指可數。經過三天的嚴酷抄查,小小的沿口鎮已經可謂人間地獄。

    一開始,應孔家的要求,“追贓助響”的對象僅僅只是與孔家對立多年的幾個大商賈,但到了後來,孔家的胃口卻是越來越大,不僅要求將其他三個商幫中稍微勢大者全都屠戮殆盡,就連自家商幫中幾個隱隱對自家有威脅的後起之秀,也都一併包含在內。

    “人苦不知足,既平隴,復望蜀。”

    事後,穿梭於沿口鎮血流成渠的街頭與宅院,劉孝竑搖着頭如是嘆息。楊紹霆跟在他身後低着頭,半點不敢斜視,出生至今,他從未想像出如此慘毒的場景,他害怕一斜眼就會看到那些殘肢斷臂,那些已經泛起青黑的駭人屍體。

    因爲趙當世提前打過招呼,劉孝竑算是與孔家交涉之事的知情人之一。趙當世讓他知曉此事意在防止他阻撓“追贓助響”,他那時聽了趙當世的理由,也答應不會橫加干涉,卻怎知事態最後會發展成對沿口鎮大規模的屠殺。

    軍令就如同潑出去的水,再難收回。在趙營待了這麼久,劉孝竑發現自己變了。他不再像初入趙營時那樣義憤填膺、對看不過去的事毫不妥協,他開始學會退讓,學會以退爲進。有時候,他甚至還會權衡說一句話、做一件事對於自己的利弊。他考慮的東西多了,慢慢學會爲自己考慮,爲自己手下的諸如楊紹霆等年輕後生考慮,然而爲當初一意堅持的“正義”與“善良”的考慮卻少了。數不清的夜晚,他躺在牀上久不能寐,不斷從內心質問自己是否依然牢牢恪守着做人的底線與準則,但結果每每都是到了東天泛白,卻仍未尋找到答案。

    人心的險惡與貪婪在孔家身上得到最好的體現。或許站在孔慶年的立場,他會義正詞嚴告訴所有人,他這麼做,全都是爲了保證本族上下近百口的未來,不殺這些人,最終曝屍街頭的,就得是他孔家老小。可被殺的數百商賈及其家眷是人,孔家的近百口也是人,在人命這一點上,劉孝竑不會用人數的多寡來判斷孰對孰錯,所以,他迷茫了。他不知該站在哪一方。站在死者那端是錯,站在孔家一端,也是錯。難道在亂世,當真沒有對錯善惡可言

    孔家輕巧巧一句話,趙營同樣也是輕巧巧一揮刀片,落地的,可就是數百顆人頭。當沿口鎮的血腥氣息濃重彌散開來時,他始才恍然大悟。在狠狠抽了自己兩個耳光後他算想清楚了與其無窮無盡糾結於兩方的對錯,還不如趕在屠刀出鞘前多救幾條無辜的性命。在他看來,沿口鎮鬥爭的雙方僅限於成年男子們,與女人以及未成年的孩子沒有半分瓜葛,讓他們作爲犧牲品慘死在這場漩渦中,定會招致莫大的罪業。

    他現在行色匆匆,正因聽到消息,趕去江邊救人。

    沿口鎮不大,從住的地方趕到江邊,半炷香的時間都不到。冬日的陽光下,平緩流淌着的嘉陵江面上泛起波光粼粼,然目及所至,靠近岸邊的江水中,卻有着血紅的顏色一層層盪漾開去。

    隨着距離的縮短,劉孝竑的耳畔已經能聽到江邊傳來的陣陣悽切的啼哭聲。那裏成排跪着數排俘虜,估計有個二百來人。他們的雙手都被綁在背後,披頭散髮朝江而跪。第一排卻是橫七豎八倒着無數無頭屍首,有些身子尚自抽搐,從空腔中激射出鮮血。而他們的腦袋一個個都已在江水中上下起伏着,朝下游流去。每具屍體的身邊,都站着一名兵士,兵士們均自聚精會神,拿着抹布擦拭着帶血的刀面,看起來像是纔開始行刑不久。

    主持此次行刑的將官是吳鳴鳳。他的老本軍左營傷亡慘重,如今只剩下五百人不到,戰鬥力全無,又暫時得不到補充,趙當世看他閒來無事,就讓他負責在江邊砍腦袋。

    今日無雪,陽光甚暖,吳鳴鳳坐在江邊,手端一杯茶,吹吹江風、看看江景、偶爾出言嚇唬幾句那排排跪着的將死之人,好不悠閒。

    他看着血流滿地的江岸,臉上毫無波動,招招手,侍立在側的一個兵士識趣地端起茶壺給他杯中補水,並道:“千總,這頭一批殺倒了,下一批什麼時候動手”

    吳鳴鳳輕呷一口清茶,擺擺手道:“不急,我還有事相問。”言罷,朝不遠處一個負責行刑的百總使個眼色,那百總立馬屁顛屁顛奔上來聽話。

    “和他們說,身上若有值錢的財物,取出來,數目夠了,本將興許會饒他們一條性命。”吳鳴鳳眼珠骨碌直轉,“對了,如果在鎮子上什麼暗道、地窖中有藏貨,說出來是再好不過”

    那百總應諾一身,小跑回那批顫抖着的俘虜前,搖身一變,沒了在吳鳴鳳身前的阿諛諂媚,反之十分趾高氣昂,大聲道:“爾等聽了,我家千總有言,若有餘財的,趕緊拿將出來。千總悲天憫人,菩薩心腸一動,沒準便法外開恩,饒你一條性命”

    此言一出,頓時引起俘虜中的一陣騷動,中有一個皓首老者啞聲說道:“不瞞軍爺,前兩日拷問,我等就是口中有顆帶金銀的牙也全都摳下來交公,實在是沒有餘錢了。”

    他一說話,周圍幾個人就悽悽慘慘哭了起來,其中幾個手解不開,就拿腦袋沒命地猛磕,口中不住道:“軍爺慈悲爲懷,放我等一條生路吧”還有幾個哭叫得分外慘烈,細看之下,原來都是婦人,她們的年幼的孩子也都被綁在後面,嚇得說不出話來。

    那百總好不耐煩,罵道:“似你這等富人,最會哭窮裝蒜,以爲老子會聽你扯謊一句話,拿不出錢,就拿命來償”

    趙營“追贓助響”的任務,最開始是被侯大貴給接了。這等省力又喫香的肥差,侯大貴那容他人染指,自是要全力爭取過來。他一出口,自然無人敢與他較勁,只

    是到了後來,趙當世嫌蒐括錢糧的進度太慢,又前後派了熊萬劍、張妙手兩部協助。所以,這些人在落到吳鳴鳳這裏時,其實已經被層層盤剝最少三遍,而吳鳴鳳卻不管這麼多,別人有好處撈,他當然不肯喫虧,自不論如何,也要再榨上一榨。

    那百總有心在吳鳴鳳面前表現表現,不願就這麼無果而終,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得來點下馬威,所以也不多說,一個箭步過去,揪住方纔說話的老者,硬生生拖出人羣,不等對方叫喚起手一刀就將他乾癟的腦袋割了下來。

    俘虜中頓起驚呼,親眼看到家人被殺,幾個婦人當下就暈厥於地,其餘人等皆撲在地上放聲大哭,心如死灰。

    那百總隨手將腦袋扔進江水中,將刀往地上一插,怒道:“還有誰不願給錢現在我就要殺下一排的人,一排排殺過去,到時候被砍了腦袋,你再想給錢財贖命,也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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