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15勾心(三)
    清晨,酥雨。

    蒼穹灰濛濛中略帶些蒼白,飄搖的如毛細雨中,趙營兵士從數個營門魚貫而出。

    “千總,尚有近千人,現已從西北、東南兩營來會,至遲一刻鐘,可集結完了。”頂盔摜甲的宋侯真快步走到郭如克面前,微微抱拳。他身着的是一套完好的扎甲,光潔的甲片上,因溼氣已然蒙上了一層密集的小水珠。

    郭如克嚴肅地點點頭,表示瞭然。說起來,他也曾與袁韜軍激戰過多次,也正是因爲當初對陣這些棒賊時的優異表現,才使他有機會嶄露頭角,從此逐漸從行伍中脫穎而出。是以,接了這次主攻袁韜的軍令後,並無分毫懈怠,複雜的心情下,他一反常態,鐵板着臉不言苟笑。

    經過昨日半日討論,趙當世會同軍中高層最終敲定了討伐袁韜的行動,即以全營戰鬥力最強的先討軍前營三千人爲主力,由千總郭如克統帶,攻打坐落於營山西面羣山中龍龜寺的袁韜主寨。

    宋侯真才轉身離開,手底下有兵士便來傳報:“千總,左營已開拔。”

    郭如克一怔,嘟囔着道:“動作倒快,趕去喫酒嗎”

    老本軍的左營已經廢了,這裏說的“左營”自是先討軍的左營。此次討伐袁韜,趙營並非只有郭如克出馬,作爲輔軍,覃進孝部的二千人也在出徵之列。軍議上,雖然基本確定了袁韜、楊科新、李效山三人之間的勾心鬥角的基本情況,但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要是楊、李真個忠心赤膽,不顧一切去救了袁韜,那麼單憑郭如克一部,勢必難以取勝。所以,爲防意外,特派覃進孝策應,其職責在於盯梢住左近的楊科新與李效山,二人只要一有增援袁韜的意向,立刻行阻斷事。對於趙營來說,時間已經不多了,故而,此戰,即便最終演變成全局的混戰血戰,也必須打起來。這五千人乃是趙營如今的核心戰力,傾巢而出,足見趙當世對於此戰的重視。

    “這姓覃的野人,一聽打仗,當真比過年還歡喜。”郭如克搖頭晃腦,慢慢走向軍中。做事有始有終,既然他的真正的“軍旅生涯”是從袁韜開始,那麼對於袁韜,就必須有個了結。

    趙營大軍出擊的消息很快便傳到了楊科新的耳中。因趙營勢力範圍極廣,對信息的把控佔據絕對上風,所以等他得知此事時,位於龍龜寺的袁韜本部兵力已經開始與郭如克的先頭部隊接觸交戰。

    ”來了,來了,來了......”楊科新在正堂中不斷來回踱步,中了咒也似嘴裏唸唸有詞,似乎這樣做就能緩解他的緊張。

    幾個心腹都給他盡數打發下去,動員全部兵力時刻保持臨戰狀態。他現在面臨一個抉擇,即便早已對這個抉擇有所準備,但當它真真切切呼上來,他仍然感到不知所措到底救不救袁韜

    按照常理,作爲袁韜軍中舉足輕重的大將,楊科新駐紮於此的目的便在於策應主寨,此時本應奮不顧身前往馳援纔是。可這僅僅只是理想狀態,人不爲己天誅地滅,即使袁韜於他有“知遇之恩”,大難臨頭,他還是得先考慮清楚一個問題:自己的安危。

    救袁韜,當然可以,不過,出兵之後自己將會置於何種境地

    楊科新自己給出的答案是四個字凶多吉少。

    吉,自不必提,乃是擊退趙營,救下袁韜,凱旋迴軍,皆大歡喜;兇,則有三處來源。

    第一處,也是最首要的,便是楊科新實無把握擊敗趙營。趙營是什麼來頭當初可是打穿了川、楚、陝各省官軍的重重圍阻,在羣寇之中硬擠出尖來的狠茬。趙當世本人更是從無到有,短短兩三年就躍居到了與李自成等人齊名的“闖將”,實力絕非尋常流寇可望項背。袁韜軍是什麼貨色,楊科新比旁人更清楚,輪數量、論質量,都屬下乘,唯一可憑者,唯幾處險要而已。但看近期內趙營斥候哨探們對營山縣的大面積滲透,想必早已摸清了營山縣上下地勢的門道,加上此次大興刀兵完全一副有備而來的姿態,袁韜所依仗的險要是否還具備十足的效果實在存疑。由此,還未交戰,楊科新自己心裏就先打起了鼓。

    第二處,同樣要緊,亦爲公開的祕密,即與己軍互相提防着的李效山部。李效山什麼人至少在楊科新看來實乃鷹視狼顧之輩,與之攜手無異與虎謀皮,若非上頭還有個袁韜壓着,他倆一早便分道揚鑣各尋去處了。當前袁韜受難,身負犄角之責的不單他楊科新,還有李效山。然而,從兵士的傳報可知,李效山部至今紋絲不動,這就很可疑了。他爲何不動他不動,自己先動,後果如何楊科新越想越不敢想,深深的憂慮浮上心頭,他的眼前似乎已經出現了李效山那一張狡詐貪婪的醜惡嘴臉,似乎只等着己軍一走,便會張開血盆大口朝自己吞噬過來。對此,楊科新早有對策,很簡單,玩木頭人遊戲罷了,李效山不動,他就不動。

    第三處,則遠在北端近百里外,隱患既非趙營,亦非李效山,而是四川副將張奏凱的部隊。自打袁韜重用楊、李,勢力重張,前任川撫王維章便親自坐鎮到了保寧府,同時派張奏凱進討巴州的棒賊老巢。張奏凱連戰連勝,袁韜軍在他的不斷打擊下狼狽猶如落水狗,失了經營數年的巢穴,倉皇南遁,張奏凱也因功升任四川副將。此人既得嘉勉,戰意愈熾,一路追擊袁韜軍到營山縣,大有一舉蕩平川北所有棒賊的氣勢,若非營山多山,地勢艱險,只怕不等趙營來攻,袁韜等人已然死在了官軍手裏。除此之外,還有一事不得不提。當日王維章革職去任消息傳來,棒賊內本彈冠相賀,以爲能趁着川撫交接的真空期重返鑽空子重返大巴山。豈料暫時接手撫標的川北兵備道夏時亨是個狠人,四川撫標一千五百人在他的指揮下與張奏凱部隊密切配合,守備嚴密更勝王維章在時,兩人聯手,已經壓得袁韜軍大氣不敢出,整日都是抱着得過且過的悽慘心思。試問,有如此強敵在北,即便最後袁韜軍能戰退趙營,人困馬乏之際又拿什麼抵禦極有可能前來趁火打劫的官軍

    綜合以上三點思慮,楊科新對此一戰實在是十分悲觀敗,要亡;勝,亦要亡。數來數去,當真都逃不過一個“亡”字。

    “日他仙人闆闆”楊科新越想越不對勁,腹中怨憤之氣鬱結成團,如千斤塊壘壓

    在胸口,忍不住一拳重重砸在了手邊的桌案上,那桌子“嘎吱”一聲,竟是凹了個小坑。

    自把命抵給閻王爺討生活至今,楊科新什麼樣的險情沒見過說在生死間徘徊都是輕的,好多次就連他自己也認定自己死定了,結果最終都挺了過來。但是,死則死矣,沒有一次,他是像現在這般難受,亦或者說是絕望。很多次,就算死,他死的明白,也死得無憾,有一幫並肩戰鬥的兄弟共赴死難,也值。然而如今,他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無助,他只覺身邊沒有一個人是可以信任的,官軍是敵人、趙營是敵人,就連李效山、袁韜,也在不知不覺中成了潛在的敵人。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