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17車轅(一)
    龍龜寺上下沸反盈天,山腰的密林中,景可勤貓着腰,帶着十個兵士穿梭其間。

    回頭看看那十個滿臉緊張的兵士,景可勤的心也不禁“砰砰”直跳起來。他一時興起,向郭如克許下了“十人拿下龍龜寺”的豪言壯語,那時候胸有成竹,可真到了這執行階段,心氣就不知怎地“蹭蹭蹭”往下掉。

    誠然,他許下的不是軍令狀,即便沒拿下龍龜寺,同爲“千總”職位的郭如克也沒權力直接處置他,但想必因此會給郭如克造成極其惡劣的印象。如此下場,無疑與他拉近趙營新貴關係的想法背道而馳。在景可勤的計劃中,郭如克是助他在趙營登樓的階梯,無論如何,也不能親手將這條路子給堵死了。從這點考慮,此次行動還真可言只許勝不許敗。

    作爲昔日袁韜手下的頭號干將,景可勤對袁韜軍勢力範圍內的一草一木都爛熟於心。就像眼前這個龍龜寺,若不是他最初率衆攻取,如今也不會被經營成袁韜的新巢穴。

    袁韜發展的重心一直放在巴州一帶,因此,營山縣內大大小小的堡寨據點雖說一直掌控在袁韜軍的手中,卻從未專心加固開發過。也就是近期袁韜失敗南遁,才重新重視起龍龜寺及其周邊。這之間時間寥寥,自不可能有什麼大動作可做。故而景可勤沿山而上時四處觀察,發覺龍龜寺上下的守備佈置、大小道徑與記憶中並無出入。

    山腰處不時傳來陣陣猛烈的歡呼,景可勤不看也知道,定是親臨前線的袁韜在耀武揚威。棒賊中,對袁韜以及衆頭領多有神話,直說成是天上心宿下凡。在這種洗腦作用下,“尊貴神祕”的袁天王一出現,自然能激起棒賊們極大的熱情。

    爲了鞏固統治,散佈流言,暗使親信對自己極盡吹捧之能事,是袁韜最拿手的伎倆。這些騙騙愚昧無知的棒賊兵士們可以,怎能矇蔽曾與他朝夕相處的景可勤等領兵大將是以,山腰傳來的歡呼越浩大,景可勤的怒火就燒得越旺。

    轉過兩棵大樹,前方爲交雜的灌木阻隔,道路模糊。有兵士擔心道:“從這裏走恐怕無路了。”

    景可勤看出了他眼中的擔憂與害怕,罵道:“路還不是人走出來的這路老子走過,穿過這片荊棘,可直抵山腰的平地。”說完,眼露兇光,將一直拿在手裏的刀斜了一斜,“今番有進無退,有人敢磨蹭半步,先看看老子手裏的寶刀點不點頭”

    他口出狠言,自無人敢再拂逆,只是人人心中都打着鼓,懷疑自己捨棄了性命,跟着這景千總深入敵後的意義所在。景可勤顧視衆人,又道:“爾等聽着,老子現在,要做的是件大事。事成了,老子拿腦袋起誓,山下的弟兄不必再辛苦,爾等也均有頭功重賞”

    衆人聞言,皆道:“謹遵千總令”

    景可勤彈壓住躁動的兵士,自己心中卻也忐忑起來。他當先開路,左劈右砍除去荊蔓,同時不斷詢問後方:“可有敵軍動靜”

    兵士觀察後回道:“敵軍俱視山下,並無人注意我等。”

    景可勤點點頭,而後每走十五步左右,便問上一問,但凡兵士的回答稍有不對,他便令所有人靜伏不動。如此這般,一連問了十餘次,在灌木叢中也艱行了一二百步。又過不多時,他大手一立,突然低聲吩咐:“全都別動”

    兵士們早有了反射性反應,聽他一聲,登時無不成了木頭人。山風微起,颳得林木“沙沙”作響,景可勤與十名趙營兵士直如山木岩石,愣是紋絲不動。

    風吹過草叢,景可勤心中狂跳,小心翼翼伸出手,撥開橫在眼前的枝椏。透過細小的縫隙看出去,只見十餘步外的一片臨崖高臺地中,一圈人成團錦簇,當中一人身着金甲、手持寶劍、披着紫紅蟒袍、頭戴沖天冠,周身上下飄帶如縷,極爲鮮豔耀目,不是袁韜是誰

    這正是景可勤的目的所在。

    龍龜寺不好打,深諳此地地理的景可勤頭前就提醒過郭如克,只是並未引起彼時意氣風發的郭如克的重視。直到攻山接連受阻,他纔再一次提出了迂迴取勝的提議。在他看來,僅憑郭如克的三千人,是無法在短時間內拿下擁有相當兵力駐防的龍龜寺的,要速戰速決,唯有斬首袁韜一途。

    可怎麼斬首袁韜說起容易做起難。袁韜十分謹慎,即便現身,也遠遠躲在山腰上,距離最近的趙營兵士陣地少說有數百步的距離,中間道路蜿蜒曲折,更隔着無數哨卡駐兵,就趙營中最精銳的兵士齊上,怕一時半會兒也難強突入內。所以正面擊殺不可行,要殺袁韜,只能另闢蹊徑。

    景可勤敢向郭如克請命出擊,所依仗的無其他,僅僅是當初走過的生僻小路罷了。他依稀記得,袁韜所在的高臺地,有林間小路可通側面,但也難以確定。要換作平時,景可勤絕無今日這般果決,但他吃了秤砣鐵了心,要在此戰中有所表現,故稍作考慮後,還是決定碰碰運氣。畢竟,一旦成功,收益巨大。

    這樣的隱祕行動,人多反而會壞事,十人足矣。景可勤選這十人,也不是瞎選。這十人,清一色都是軍中最爲擅射之人,當下,他們全都手持強弓勁弩,隨時等待着景可勤的下令。

    袁韜就在十餘步外。景可勤暗自慶幸自己的記憶沒有出岔,同時,緊張的心也提到了嗓眼。他回頭看看身後的兵士們,發現他們也均是聚眉凝目,全神貫注盯着空隙處。獵物就在眼前,這些極富經驗的獵人們已經繃緊了神經。

    “起弓。“遠處,袁韜所在的高臺地,歡呼聲如同海嘯,一浪接一浪,熱鬧非凡。景可勤卻渾作不聞,大腦空白一片。手一擡,連自己在內,七把弓、四把弩,十一支利箭在一瞬間齊齊對準了十餘步外的袁韜。

    “放”

    景可勤激動之下,自覺聲音沒有繃住,可沉浸在指揮方遒中的袁韜以及周圍棒賊,竟無人聽到這一聲呼喊。

    電光石火間,十一支箭幾乎是同時齊刷刷攢向突出衆人、獨立高處的袁韜,速度之快,連軌跡也難覓。以至於當袁韜仰面摔落之際,也不知到底是誰人射出的箭最先將他的性命奪去。

    人死即撤。在袁韜軍中譁然大亂的當口,景可勤等迅速原路撤退。驚慌失措的棒賊們全都涌向忽然倒斃的袁韜,沒有人在第一時間去尋找行兇者的蹤跡。而後,當他們搜遍四周,奮力清除了荊棘藤蔓後,景可勤早帶着十餘人逃之夭夭,全身而

    退。

    數十里外,同樣是密林中,楊科新將李效山蹬倒在了地上。

    時至今日,再一次對視,楊科新突然發現,李效山的似乎比之前更瘦了。想來,也很久沒有正眼再怎麼近距離觀察過他,原本以爲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頰如今看來,竟是有些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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