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37鐵鞭(一)
    酒肆內外雖熙攘喧鬧,然本有幾分躁鬱的孟敖曹卻忽而沉下了心。偷眼瞧向楊招鳳,見他也恰是對目過來,當下兩人心照不宣,同時飲了一口酒。

    那王姓少年嗟嘆兩聲未聞應和,問道:“二位怎生都不說話?”

    楊招鳳放下酒碗,笑道:“公子博學廣識,我等鄙陋村夫聽了,無地自容。”

    那王姓少年笑笑道:“聽幾位口音不是本地人,是陝西來的?”

    楊招鳳說道:“不錯。”岔開話題道,“這紹興、蘇州的美酒,我等只聽過,卻從未有幸得嘗。公子年紀輕輕便有獲品五湖四海甘露的福分,好生令人羨慕。”

    那王姓少年聽了,沉默須臾,微笑道:“家父在襄陽府經營些酒水生意,耳濡目染,免不得較旁人多接觸一些。”說完,將身前那酒碗往外一推,似不欲再飲了。

    楊招鳳道:“此難得好酒,怎麼公子只嘗一口便罷?”

    那王姓少年搖頭道:“過猶不及,這酒是一等一的佳品,便不宜過度貪杯。所謂物極必反,倘若嘗之過甚,倦怠了那甘醇香爽,怎能長久?只怕再嘗其他酒類,便如嘗淡水,寡然無味。”

    楊招鳳點頭道:“公子洞見極是。今番只這一罈酒,我幾個人分飲,剛好一人一碗,不多不少。”說着調笑孟敖曹一句,“老孟,聽清了嗎?這位公子是個有見識的,我不讓你多喫是件好事,否則你往後喫不下其他酒,腹中酒蟲喂不熟發作起來,豈不要了你性命?”

    孟敖曹此時早沒了之前的氣焰,訥訥連聲道:“說的是,說的是......”

    那王姓公子環視左右,聽到旁桌有數人醺然入港叫令划拳聲越加聒噪,眉心微蹙,不悅道:“此間人恁多,吵得人心煩意亂。”言及此處,對楊招鳳點點頭道,“楊兄,多謝相請。酒既已品過,在下還有事在身,便先行一步。在下素不愛欠人情,與各位萍水相逢無以爲報,就拿些不入眼的俗物抵作酒錢便了。”

    他說完,向後一招手,兩名隨從中的一人立刻前跨一步,從懷中取出個手掌般大的小包,輕輕放在楊招鳳身前。

    楊招鳳將那小包向外推推,道:“王公子何須如此。酒逢知己千杯少,但求投緣而已。”

    那王姓公子嘴角微揚,似笑非笑,也不搭話,只再度朝他點點頭,便即起身,帶着兩名隨從繞出酒肆,沿道徑緩步離去。

    孟敖曹見他三人走遠,一口將碗中酒悶了,問道:“參軍,小包裏是銀塊?”

    酒肆人多口雜,楊招鳳將小包拆個小縫瞄了兩眼,隨即塞入懷中,道:“不是銀塊,是顆珍珠。”接着補充道,“還有大約七八粒碎銀,那珍珠有半個小指蓋般大小。”珍珠難得,遠比銀子珍貴。曾有品相圓潤無瑕疵的三錢重的珍珠要價超過萬兩。哪怕形態不太規整的珍珠,若重有六七分,價格亦七八百兩銀子上下。這包中的珍珠固然不算大品相也頗爲尋常,但估摸着至少也能換近百兩銀。區區微薄酒錢,如何能與之相比,那王姓少年出手之闊綽,實屬罕見。

    孟敖曹笑將起來:“早覺這廝像個火點,沒成想還是個空念攢子。”話裏頭“火點”指有錢人,“空念攢子”則指沒心眼的外行,均是黑話,“他老戧興許是大海翅,咱們何不海挖一番?”他已認定這少年的老爹是個大官,希望能有個敲竹槓的機會。

    趙營缺錢缺糧,底下的兵士不清楚,但楊招鳳與孟敖曹這個級別的軍將自然知曉。綁票勒索是流寇的老招數了,是來錢的好手段。即便趙營現在已經歸順了朝廷,但諸如孟敖曹、張獻忠等積年老寇,面對利益的誘惑,終歸難以做到徹底金盆洗手。

    楊招鳳並不是迂腐怕事之輩,否則也不可能與崔樹強、孟敖曹等兇徒打成一片。相反,幾年來的磨鍊早使他無復當年那般怯懦。他不會爲了自己而做下傷天害理的事,但爲了趙營,他不得不將自己變成鐵石心腸。

    趙營的困境,他很清楚。他同時也清楚,如果那王姓少年真是官宦子弟,只要身份不算低,敲詐出千兩銀子並不是難事。而這王姓少年看上去實非常人,楊招鳳隱隱覺着,這一票若成,獲利絕不止千數。這些銀子或許對現在的趙營而言杯水車薪,但積水成淵,能爲趙營匯入哪怕一分一毫,又何樂而不爲呢?

    因此,他對孟敖曹的提議沒有拒絕,思索了一會兒,道:“要做就得做得乾淨些。畢竟我營今非昔比,如果綁票的事泄露出去,對趙營十分不利,我幾個大錯難贖。”

    孟敖曹咧嘴一笑,露出黃黃的豁牙,拍胸道:“參軍放心。這等老行當都做多少年了,我與兩位兄弟這就跟上去伺機出手,必然不露一絲痕跡。完事了,我再讓一個弟兄回來通知參軍你,咱們縣東二十里虎陽山十里亭見面。”

    楊招鳳抄起酒碗,凝麪點頭。

    鹿頭店北五十里,唐子山。

    新官上任的趙營起渾營統制郭如克仰目看着不遠處高挺的山峯,皺眉道:“好端端的平地,突然竄起這一座山,當真稀奇。”唐子山是河南、湖廣的一座界山,稱“平地凸起,氣象萬千,邑之門戶也”,山峯四周皆爲坦途平地,是以格外醒目。

    前哨哨官景可勤道:“聽村叟說這山上有道觀廟宇,還有昔日光武帝的聚將臺,風景獨絕,統制有興趣,可以上去看看。”

     

    郭如克道:“看看?你還真道咱們此番出來是遊山玩水的?”

    景可勤馬屁拍到馬蹄上,但也不覺尷尬,訕笑道:“屬下愚魯,胡言亂語罷了。”

    郭如克目視平前,臉色毅重道:“即便主公說過見機行事,咱們也不要因此懈怠了。畢竟前頭不知是何方角色,不怕一萬隻怕萬一。”

    景可勤點頭連連,不禁又回想起了自己與郭如克出營的原因。

    今日清晨,人傳有總理熊大人的使者來營,及至正午,尚在喫飯的景可勤就和郭如克被一起叫到了趙當世面前。

    根據趙當世的陳述,景可勤得知,就在前兩日,有一股流寇轉進了唐縣,並在那裏抄掠。唐縣是河南南陽府下屬縣,在棗陽縣正北並交界,趙當世既然職責在於“協守襄陽南陽”,那麼擊退唐縣流寇責無旁貸。

    不過趙當世清楚,這很有可能是熊文燦的試探。畢竟當下趙營雖然接受了招安,但尚未登門拜訪過熊文燦表明心跡,熊文燦心裏沒底。而從早前獲得的消息趙當世瞭解到,熊文燦其實已經給張獻忠下了好幾次軍令,但都石沉大海。他調不動張獻忠的兵,轉而對趙營也產生疑慮也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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