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42世胄(二)
    不出意外,有關朱常法的前因後果一出口,連同趙當世在內,帳內所有人一時皆愕然震驚。楊招鳳嘆一聲道:“只是,屬下不才,於路給棗陽縣的巡捕弓手們撞見了,兩下起了爭執,殺散大半,然而還是有幾個漏網之魚。”

    昌則玉一捋長鬚,凝眉道:“兼任棗陽縣巡捕官的是褚犀地,如此一來,怕有隱患。”

    穆公淳則道:“隱患雖有,卻不大。棗陽附近多有流匪強人出沒,沒有物證,只憑逃兵的一面之詞,褚犀地恐怕還沒那麼大手段直接就將我趙營釘在板上。”

    楊招鳳面有慚色,低着頭道:“屬下辦事不力,請主公責罰。”

    趙當世道:“這事現在難說功過,我不罰你也不賞你。”轉頭問向昌、穆二人,“二位先生以爲,這朱常法於我軍可有用途?”

    昌則玉先問楊招鳳:“沿路你等身份可有暴露?”

    楊招鳳道:“未有,他三人被捉後就給矇眼堵嘴,我幾個相互交談以及與棗陽弓手的對話,都在遠處,不會有任何泄露。”末了補上一句,“但那姓朱的小子鬼靈精,怕是能猜出我幾個就是與他同桌飲酒之人。”

    趙當世對昌則玉道:“老孟是行家裏手,鳳子亦是把細的人。這點先生無需擔心。”

    昌則玉說道:“你們本意可是想靠着這朱常法去敲詐襄王?”

    楊招鳳應聲道:“起初我實沒料到他是王爺世子,也是後來才知悉。”

    昌則玉搖搖頭道:“若他是尋常官宦子弟,要求贖金並無大礙。但正因他是襄王之子,恐怕這求財之事,便沒那麼容易了。”

    楊招鳳不解道:“此話怎講?”

    昌則玉回道:“很簡單,襄王愛子陷於賊手,他必會通報朝廷,也必將引起朝野以及襄陽上下極大關注。如今襄陽府內勢力千層萬緒,遠不是我營短時間可以捋清。即便我等再三掩飾,來去之間變數過多,只怕到頭也難免暴露。一旦暴露,我營與朝廷便再無信任可言。屆時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弊遠勝於利。”

    趙當世點頭道:“不錯,我營新附方興未艾,正是如履薄冰的緊要時刻,不可冒此風險。想以朱常法行當年漢中故事,目前而言不是時機。”

    楊招鳳聽罷二人言語,立馬單膝跪地,拱手於頂道:“楊招鳳自以爲是,貿然行動。爲我營招致兇險,實有過無功,再請主公責罰!”

    趙當世將他扶起來,嗔怪道:“你這鳳子,心眼太實。我頭前已經說了,這事暫且不論功過。這纔多久,我難道就要翻臉?我姓趙的豈是這種搖擺不定、氣量狹小之輩!”

    楊招鳳紅着臉默然而立。趙當世問昌則玉道:“依先生見,咱還是儘快將這朱常法送走爲好?”

    這邊昌則玉還沒回答,那邊穆公淳先橫插一句道:“主公,屬下認爲,朱常法未必不能利用一二。”他雖名義上與昌則玉分列左右軍師,但無論旁人還是他自己,都感覺得到,昌則玉明顯更受趙當世信賴。此前他一直自覺受到昌則玉壓制,難以表現,這時候,趁着適才趙當世等人交談的空當,他腦筋急轉,竟而真的想出一個妙招。

    趙當世素知穆公淳與昌則玉迥異。如果說昌則玉走正道,着眼全面,四平八穩。那麼穆公淳就是專攻邪巧的高手。趙當世也曾在私底與他人的對話中用“昌先生我之子房,穆先生我之陳平”之語來形容二人在他心中的角色定位。

    趙當世悅色道:“穆先生有何高見?”

    穆公淳淡淡一笑道:“主公須知,我用朱常法,不在公,而在私。主公恕罪,好讓屬下斗膽再加一句:此私,即主公之私。”

    趙當世疑惑道:“我之私?”再一想,忽而心頭一震,結舌道,“難道是......”

    時帳內人數屈指可數,穆公淳得趙當世授意許可,緩緩說出了自己的計策。話音方落,趙當世顏舒氣定,似乎有千斤重擔一掃而空之感,楊招鳳與周文赫則徑直笑着恭賀起了趙當世。就連一向自負的昌則玉,看向穆公淳的眼神裏比以往也多了幾分贊意。

    “此事雖邪,卻無險,可行。”昌則玉微微點頭道。

    穆公淳笑道:“屬下爲主公鞠躬盡瘁,亦只能幫到這裏。其餘諸事,還看主公造化了。”趙當世御下剛中帶柔,平素裏很能與軍將們打成一片,所以即便如同穆公淳這樣的儒生,在與他熟識之後,也不會太過拘謹。

    趙當世尷尬笑笑,想說話又不知是該夸人還是罵人,與他大眼瞪小眼過了許久,方纔憋出一句:“個狗日的......”

    昌則玉難得也笑了一會兒,笑過後臉色一正道:“主公,既然穆先生獻上妙計,屬下也錦上添花,將剛剛想到的一計奉上。”補充道,“如此,利用這朱常法,不止於牟私,或許亦可利於公。”說着便將自己的想法娓娓道出。

    趙當世聽了,思忖片刻道:“昌先生所言可行,不過事在人爲,進展是否真能如我等所願,還需慢慢推敲。”

    昌則玉點頭道:“若此事順遂,則我軍‘廣結援’與‘順朝廷’二方略,皆有所成。”轉而微笑對楊招鳳道,“楊

    參軍,現在看來,這朱常法對你該更偏於功績。”

    楊招鳳也輕快一笑:“望承軍師吉言,能撈上一筆功勞嘿嘿。”

    趙當世問道:“那朱常法現在何處?”

    楊招鳳回道:“看押在營後專房。這小子一直悶不作聲,有些心機膽色。”

    趙當世頷頤道:“先將他好喫喝先養着,過了明日等待他心緒平緩了,我自去尋他。”說完,由這朱常法想到另一人,心中一重。

    翌日,清晨。

    因昨夜夜談過晚,趙當世起榻略晚。才洗漱完,周文赫報外頭已經候了好幾撥人。

    很早以前,在忠州聚雲寺,趙當世曾與吹萬廣真禪師交談。當時,廣真禪師提醒他也許終有一天會面臨“亢龍有悔”之局。他迷惑不解,問其故。廣真禪師並未詳說,僅以十六字誡勉:“高而不躁,貴而不驕。心如止水,動而無悔。”

    時至今日,趙當世方漸漸感受到當初禪師對自己的忠告不無道理。隨着趙營蓬勃壯大,作爲一軍之主,他不免要主動或被動面臨紛至沓來的難解之題。縱然心堅似鐵,終究有焦躁煩亂的時刻。每當遇此情形,他都會以這十六字自勉,這十六字就如同清流,總能在瞬間將他的躁動不安沖刷得乾乾淨淨。

    子曰:龍德而隱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無悶,不見世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也,潛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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