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47狼狽(三)
    能令陳洪範都面露愁容之事,趙當世心裏瞭然,縱觀當前襄陽府地面,值得他操心的無非張獻忠與自己兩人。果然,陳洪範繃着臉,將杯中酒仰頭飲盡,先用手指了指側窗上的黃簾,而後又看了看紅木桌案上雕刻着的一頭撲食猛虎。

    趙當世面不改色,沉聲問道:“素聞他與老哥是故交,該當是並肩齊心的體己兄弟,怎麼就反讓老哥傷神了?”

    陳洪範微微搖頭道:“譬若家中驕子,雖親卻難教養。闖出禍來,你說是誰去擦屁股?”

    “實指望封侯萬里班超,生逼做叛國紅巾,做了背主黃巢。恰便似脫扣蒼鷹,離籠狡兔,摘網騰蛟。”

    時臺下正唱《寶劍記》,熱鬧非凡,趙當世凝神盯着堂中扮林沖的小生齜牙怒目,似有所感,嘆道:“世間當真有生而爲賊者乎?若非逼上梁山,誰又肯幹這刀頭舔血的買賣。”

    陳洪範亦隨他目光注視一會兒,努嘴道:“這人是襄陽府名伶,今日唱腔裏頭卻有些急促不穩。到底是偏僻之地、村野俗夫,難比京師大家能登大雅之堂。”轉而又道,“賢弟,你怎麼看那人?”

    趙當世佯裝恍惚,怔怔道:“我?我與那人並不甚熟,但得他引薦方能歸依國朝,心中總之是感激的。”說罷,眼神一晃,又去看戲。

    陳洪範輕嘆幾聲道:“仗義這是他的好處,但凡事需看兩面。我當初招他,本意是給他條正路,爲國效力,將功折過,也是一大臂助。但如今看來,倒有些想當然了。”

    趙當世這是轉過臉,問道:“願聞其詳。”

    陳洪範道:“影響襄陽之安穩的因素,極大部分取決於西營其衆。熊大人臨危受命,負責釐平數省亂局,其方針便是招撫爲主,改堵爲疏。原道張獻忠一降,其他各部沒了主心骨,分崩瓦解,可惜卻事與願違。”堂中賓客大多面紅耳赤、酩酊大醉,個個沉醉於歌舞戲劇中,只有趙、陳二人遠坐上首,依然保持着清醒。話說到這份上,陳洪範倒也不再遮遮掩掩,徑直將“張獻忠”這三個字講了出來。

    “哦?怎麼個事與願違?”趙當世一貫的套路,先裝傻,少說多聽。

    陳洪範瞥他一眼,似乎在說“你小子裝什麼蒜”,但嘴上仍道:“你與他見過面,覺他爲人如何?”

    趙當世想了想道:“豪氣干雲,不怒自威。”

    陳洪範補充道:“飛揚跋扈,目中無人。”

    趙當世說道:“素聞八大王性格暴烈,快人快語,做起事來也從不拖泥帶水。”

    陳洪範乾笑兩聲道:“興之所至,我行我素,從不考慮他人感受與後果。”

    “一宵兒奔走荒郊,窮性命掙出一條。到梁山請得兵來,誓把那奸臣掃!”

    大堂中忽而羣起喝起採來,鬨然中原來是林沖已到了下定決心上梁山的關鍵時刻。趙當世轉目看去,那小生滿面通紅,哇呀呀的,看似是使出了十足的架勢。

    “費勁扒拉的演個什麼玩意兒!”陳洪範啐罵道,面現幾分不滿。

    趙當世笑道:“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戲子倒還賣力。”

    “賣力不討好,濟得甚事!”陳洪範看上去很是煩躁,哼哼道,“早曉得換個老伶也好。”

    趙當世這時道:“我與八大王交往甚少,老哥所說的,有些出乎意料。”

    陳洪

    範道:“要他真是頂天立地的好漢,也不會先後與李闖、老回回等都弄出齟齬了。”

    趙當世若有所思道:“不過確有道聽途說,說八大王與左帥有所不和。”

    陳洪範苦笑道:“我苦張獻忠久矣,正因此故。”

    “因他與左帥?”

    “左帥雖與張獻忠有殺兄之仇,但國法之前,公事公辦,本來也不會出什麼大岔子。然而張獻忠卻是個睚眥必報的個性,他覺左帥恨自己,就鐵了心要與左帥對着幹。招安前,二人打了無數仗,招安後,西營依舊剽掠左家產業如故,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各地也被連累,慘毒更甚往昔。”陳洪範邊說邊搖頭一臉無奈,“其實這本與我無干。可壞就壞在,當初張獻忠是靠着與我的關係歸降了朝廷,我便是他的擔保。說來慚愧,老哥我當初是受熊大人保薦,纔來此地任職,若是有‘識人不明’的責任,最後落到的,就是......”

    “就是熊大人身上。”趙當世替他將後面幾個字說了出來。

    “西營自招安後,既不裁軍,亦無約束,且屢次視熊大人的調令爲無物。此外,據線報稱,張獻忠本人與曹操等流寇暗中依然過從甚密。事到如今,老哥我心再寬,也免不了有養虎遺患的憂慮。想想當年楊大人,你說我能喫的下,睡的着嗎?”

    前陝西三邊總督楊鶴曾提出“招撫爲主、追剿爲輔”的綏靖策略,但最後卻因流寇再叛而萬劫不復。從平寇路線上看,熊文燦與楊鶴一脈相承,陳洪範與熊文燦又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有此憂慮,也不無道理。

    趙當世聽了這話,

    撫頜不語,此時堂中曲目已經換成了《中山狼》,二人看了片刻,陳洪範先出聲道:“不知賢弟對此事有何見解?”

    趙當世愣道:“見解?對這目劇嗎?”

    陳洪範一板臉道:“賢弟又在說笑。當然是關於張獻忠了。”

    趙當世尷尬笑道:“老哥知道,小弟與八大王並不熟,難有什麼助益建議。再者,西營雄兵數萬,也非小弟能望其項背。要說見解,還是老哥更深。”

    這句話出口,卻見陳洪範頭搖成了撥浪鼓並連道:“不然,不然......”

    還沒來得及相問,陳洪範先將身子探過來,鄭重道:“現有個絕佳機會,既大利於賢弟,亦大利於貴部,不知賢弟可有意向。”

    趙當世笑道:“趙某蠢人一個,渾渾噩噩過着日子便是,哪敢奢求什麼大富大貴。”

    陳洪範嚴肅道:“賢弟此言差矣。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對相學頗有研究,賢弟額亮如鏡、闊鼻方頤,是命中該當富貴的相貌,錯失良機太過可惜。”

    趙當世再笑道:“還有此事,老哥學識廣博,着實令人佩服。”繼而又言,“且不知老哥所說的‘絕佳機會’意爲何指?”他知道,陳洪範設宴早有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早就想上主菜了。自己如果再假癡作呆,反而不美。

    陳洪範順勢道:“熊大人有意提攜賢弟,爲楚北翹楚。”

    這句話雖短,但內涵十足。趙當世聞言一驚,手執雙箸都不禁跌落碗中。

    “趙某何德何能,可當熊大人青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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