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50對子(二)
    午後便開始的宴席,直到入夜方歇。衆人亂哄哄地擁出中軍大帳,各自歸去,趙當世轉視席間,左夢庚、左思禮、金聲桓、劉國能四人均已是酩酊大醉。起初,左思禮還算繃得住,生意場中人,酒量也上佳,可架不住氣氛熱烈以及姑娘的殷勤款款,最終亦步金聲桓、劉國能的後塵,栽倒在了席上。

    趙當世俯身對倒在位旁的左夢庚道:“賢侄,現在送你回營帳休息可好?”

    左夢庚嘴角流涎,雙手擺動連道:“不好,不好!”

    趙當世問道:“怎麼不好?”

    左夢庚嚷嚷:“沒有流波,我不休息。”酒壯慫人膽,更何況在十分醉意下,左夢庚覬覦饒流波至此已然毫無顧忌。

    趙當世聞言,與饒流波相視皆忍俊不禁。隨後兵士上來,將左夢庚等人先行送回營帳,再轉回來,趙當世對尚在收拾狼藉杯盤的饒流波道:“辛苦你了。”

    饒流波趕忙道:“這是奴奴該做的,能得大人青眼已是三生有幸!”

    趙當世嘆口氣道:“我知道,你跟着侯統制,雖有庇護,卻也受了不少苦。”誠然,饒流波一介女流能在趙營安然無恙生活至今,侯大貴功不可沒。但趙當世也從王來興與龐勁明等人處瞭解到,侯大貴大老粗一個,惡習難改,雖喜饒流波美貌,可對她的打罵虐待也是家常便飯。最嚴重一次,饒流波的左腿險些被打折,所幸爲巡夜的兵士撞破,侯大貴憂心事情傳出去影響不好,方纔作罷。

    饒流波聽了趙當世這句話,回想起過往種種,忽而垂淚。她本是漢中良家女,但十三歲那年家破人亡,給人賣到畫舫學習詩詞歌賦,三年之後已是漢中小有名氣的瘦馬,身後追求者數不勝數,內中不僅有達官顯貴,文人才子亦不在少數。本待是等時機成熟後擇一善者將自己贖出,託付了終身。可誰料賊亂迭起,漢中連連被兵,即便東躲西藏,依然免不了一朝淪爲流寇們盤中餐。

    跟武大定前,饒流波實則已經先後被七八名大小流寇渠首佔據,這段顛沛流離、無所依靠的日子對她而言算是徹底的洗禮。她明白瞭如何憑藉自己的美貌與身段,在無數牛鬼蛇神中來回騰挪,保全性命。當勉強成爲習慣,無論面對何種男人,她都已有了足夠的自信應付自如。

    只不過,生存永遠無法與生活等同。縱然依靠狐媚逢迎,她每每能夠凌駕於數千數萬人之上,不愁喫喝,她卻從未快樂過,人前的強顏歡笑,背後卻是深夜痛徹心扉地低泣。爲了在這亂世苟延下去,她能做的只有攀附面前的強者,以至於踐踏自己的尊嚴來換取他們的滿足。當初,她曾跟過一個賊渠,那賊渠性格古怪,每逢房事便喜好施虐。饒流波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夜晚,自己的右腿內側被強行用烙鐵烙出了一個半掌般大的焦口。即便後來傷口痊癒,那三角形的棕灰印記卻是再抹不去了。

    這還不算,當跟了武大定,這道傷疤給他發現,他便大發雷霆,心中感到不平衡,竟是不顧饒流波涕泣哀求,又生生在她的左腿烙了一個新口子,以示權威。那一次,若非咬牙堅持,她或許就此一命嗚呼也未可知。

    而今又落到了侯大貴手裏,饒流波的痛苦並未因此減輕。爲了存活,她只能忍耐,然而誰人又能想到在這身華麗衣裳遮擋下的肉體上,會有如此千瘡百孔。過一日,算一日。痛苦到了極至,能自我安慰的,也只剩這一個念想了。

    直到趙當世找上她。

    趙當世給她指了一條新路,一條她從未走過,也從未敢想的路。

    現在看來,自己那時的選擇是對的,至少目前看來,左夢庚喜歡她。她不奢求能永遠得到左夢庚的寵幸,她只希望能作爲左夢庚的一房滕妾,甚至是奴婢,過上嶄新的生活。只要能進左家,就再也不必擔憂朝不保夕的生活,即使失寵,她也不在乎。安安穩穩過下去,哪怕一輩子與花花草草爲伴,也是她當初想也不敢想的神仙日子。

    想着想着,眼中的淚水就斷線的珠子也似止也止不住,趙當世看向掩面而泣的饒流波,嘆口氣道:“你能替我了這一樁事,既成全了趙營,也成全了你自己。”接着又道,“我在席上說,你是我的義妹,你還記得嗎?”

    饒流波心裏一緊,擡起淚盈盈的雙眼看向趙當世。

    “你讀過聖賢書,當知程子說過‘人無忠信,不可立於世’的話。我趙當世一言既出,自當奉行。自今日起,你我便兄妹相稱。”趙當世鄭重說道。

    “大人!”

    饒流波腳下一軟,幾乎跪倒,趙當世及時上前將她扶住,但看饒流波媚眼如絲,竟有勾誘之色,當下穩住心神,鬆開手,轉身負手道:“左夢庚這小子雖說輕狂,但心眼不壞。你跟着他,往後日子必然好過。”

    “是,大人......哥哥。”饒流波心思很快,見趙當世不爲所動,很快就老實了不少。能同時攀上左夢庚與趙當世兩棵大樹,換誰會不樂意呢?

    趙當世這時轉回身,說道:“賢妹在左家,要安生待着。做哥哥的思念妹子,也會派人去探望。”說着,對她微微一笑。

    饒流波不傻,聽了這話再看趙當世的暗示,猛然

    明白了趙當世希望自己去左家的真正目的所在。一時間五味雜陳,但想着這結局對自己終歸是好的,便也釋然多了,堆笑回道:“妹子想起了哥哥,也會寫信一訴衷腸。”

    趙當世笑着點點頭,複道:“你去左家,我給你五百兩銀子供你支用,權當嫁妝。若不夠了,你儘可與哥哥說。”

    這一次,饒流波就從容多了,對着趙當世方方正正福了一福,甜聲道:“謝哥哥。”

    一宿過後,趙營校場。今晨分外清爽,趙當世正與教練使葛海山以及徐琿討論操練事宜,談不多時,人報左夢庚已至。

    趙當世離了葛、徐二人,轉出校場,淡淡薄霧中,左夢庚迎面而來。

    二人頭一遭面對而立,趙當世這才發覺,這左夢庚雖年幼,身形卻已經頗長大,幾乎與自己平齊,可見他很好繼承了其父的高大身材。

    “賢侄怎麼早起了,莫非未曾歇息好?”趙當世含笑道。昨夜與饒流波談完話,即將她送去了左夢庚的營帳。想來以饒流波的手段,定能將左夢庚這黃口小兒收拾得服服帖帖。想着再看左夢庚,的確神清氣爽、精神抖擻,全無宿醉的樣子。

    左夢庚撓撓腦袋,有些羞赧道:“侄兒虛長這麼大,昨夜才方知人生至樂。今日早起不爲別的,只爲感謝趙叔慷慨贈佳人。”

    趙當世道:“這是該當的。除卻舍妹,叔叔聽說賢侄酷愛田獵,所以特意準備了三匹上等良駒贈給賢侄。等校場操演完了,我便帶賢侄去看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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