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61反戈(一)
    每每遙想自萬曆四十六年得中武舉,距今已有整整二十年,陳洪範都不禁唏噓。二十年的時光,足以令漆黑的兩鬢泛起些許銀白、令原本緊實硬朗的肌肉也漸而鬆弛,更令一位輕狂的青年轉變爲深沉的中年人。

    紅水河、居庸關、登萊......二十年時間如白駒過隙,快到來不及回想這其中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麼。陳洪範自謂不是個念舊的人,但走在廊廡中,隨着石階上下,起起落落之間,往日的畫面忽而走馬燈般浮現在他眼前。越想到後來,腦海中的畫面便慢了不少。及至當下,熊文燦、張獻忠、趙當世等人物逐一躍然顯現,廊外雨水飄飛,他也不禁出神。

    去年,因在遼東畏戰潛逃,朝廷將他革職。他有他的委屈,認爲朝廷舉措不公,上下申訴幾次未果,幾乎心灰意冷甚至起了從此卸甲歸田的打算。但也是老天開眼,隨後經人介紹,攀上了時任司禮秉筆太監、東廠提督曹化淳的關係,花費重金拜爲義父。當時,曹化淳手下的一箇中官恰好奉命去福建考察巡撫熊文燦,並最終促成熊文燦調任中原。陳洪範幸運搭上了順風車,東山再起。旁人看他一路順風順水,他卻有難言的苦衷。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就在本年,曹化淳以年老體衰,向崇禎帝連上三疏乞求告假歸鄉,雖未獲准許,但只要有些嗅覺,便不難察覺曹氏勢衰已在旦夕。

    而最有資格接任曹化淳的王承恩卻對陳洪範不太感冒,陳洪範自然有了種失去根基的自危情緒。靠人不如靠己,既然巴結不上新的靠山,陳洪範也只能先做好手上的事。對他而言,湖廣的這個機會來之不易,絕不可再因過失之。

    熊文燦堅持以綏靖的手段弭平流寇,陳洪範也只能跟着他的方針行事。綏靖的成果初見端倪,劉國能、張獻忠、趙當世等大寇先後就撫,看似一帆風順,其實身爲局中人,陳洪範最能感受到暗流涌動。對比一味剿殺,招撫一事自然成本小、見效快,但風險卻相應也大。就如同治病,既然沒有選擇下猛藥藥到病除,那就只能接受悉心調理的漫漫過程。現在的楚北,西營、趙營看似一團和氣,但在陳洪範眼裏實則都是蠢蠢欲動的炸藥。要妥善處置好它們避免引火燒身,“制衡”二字便顯得尤爲重要。

    當初向熊文燦提出扶持趙營牽制西營的正是陳洪範,他在給熊文燦的信中明確指出,以寇制寇是綏靖之根本,是可讓朝廷不費一錢、讓熊文燦與自己不費一兵的最佳策略。只看當前,張獻忠身爲高迎祥死後數一數二的強寇,實力無疑遠超趙營。楚北局勢重在西、趙二營相制,故而支持趙營發展不可或缺。而且至少從幾次相處的過程中看得出,比起囂張跋扈的張獻忠,趙當世更加低調內斂、進退知禮,陳洪範其實內心隱隱希望,扶持趙當世不僅僅爲了制約張獻忠,也可爲日後自己的發展提供強援。

    “陳大人。”低頭一口氣走到廊廡盡頭,一名僕役站在那裏。

    “王爺、林大人都到了嗎?”陳洪範收收神思,輕呼口氣道。

    “都在書房裏了。”

    “好。”陳洪範點點頭,又整了整衣冠,方纔昂首邁步繼續行走。

    推

    門進書房,映入眼簾的先是裝裱懸掛着的草書一副,上寫“進退自若”四個大字。這是書法大家董其昌的真跡,也是那時拜父禮時曹化淳相贈的禮物,陳洪範一直帶在身邊。其下有兩張實木椅子,都坐了人,一個是襄王朱翊銘,另一個則白麪細眉細目,乃湖廣巡按林銘球。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看見陳洪範進房,正自呷茶的林銘球先悠然道,“竹山先生下一句是‘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我卻道‘而今聽雨畫室中,等人何急也’。”

    陳洪範先與二人見了禮,坐定主座後面帶歉意道:“讓二位久等了。陳某適才去縣獄走了一遭,趙營的那小子筋骨厚實,看着無甚麼大礙。”

    林銘球將茶杯放下,道:“縣獄好,若關在府獄內,掣肘就多了,李大人也顧及不到。”

    朱翊銘說道:“事情我倆都知曉了。棗陽褚氏我早有耳聞,不想居然膽大到撩撥趙營。”

    陳洪範道:“棗陽褚氏的事,趙參將早前就與我提起過。他這次設伏綁票趙營將領,也着實出人意料。”又道,“趙參將查明其故,就與我說了。褚氏欲將那將領直接押解到襄陽府內上訴,襄陽府內官吏,多與他有舊誼,只怕早有通氣。我搶先派人在東津渡口將他們截了下來,並通知李大人將他們都下了監。”

    林銘球捻鬚而言:“看不出趙參將心思也頗縝密。若他自己出手,免不了就落了個私自興兵械鬥的罪名,不管事情對錯,這罪名到底洗不脫,而陳大人有盤查襄陽關津的責任,由你出手,自然無虞。”並道,“早一步將他們送去縣內也是妙招,否則

    由府裏受案,憑空多出些麻煩。”

    陳洪範答應道:“林大人說的是。趙參將一向遵法守法、順服朝廷,同時致力於維持襄陽府內太平穩定,是忠臣良將。我也是看中了他這一點,才幫這個忙。”

    林銘球道:“趙參將我見過,沉毅厚重、談吐有度,有忠貞之色。”

    朱翊銘這時道:“棗陽典吏褚犀地,不是個尋常角色。聽說與河南左鎮,也不和睦。”

    陳洪範道:“此我亦知,褚犀地在朝中有些人脈,在棗陽算得上是隻手遮天。縣內田產、礦業多受其把持。趙參將駐營鹿頭店,免不得和他有所衝突。”

    林銘球正色道:“衝突歸衝突,只要不逾越國法,無傷大雅。”

    陳洪範回道:“可此次褚犀地動用棗陽縣內的兵勇,暗設陷阱緝拿朝廷武官,已可視爲私刑。趙參將顧念國法,沒有私自報復,只想讓朝廷主持個公道。”

    林銘球疑惑道:“褚氏敢冒險綁票,可師出有名?”

    陳洪範回道:“聽趙參將陳述,那褚犀地畏懼因趙營在棗陽而大權旁落,所以幾次三番想借故將趙營排擠出縣。”說到這裏,對向朱翊銘道,“先前世子爺曾在棗陽爲賊寇所縛,褚氏就像將這禍水引到趙營頭上。聽說世子爺由趙營護送回城的路上,在白馬寺也遭到過棗陽縣兵的圍堵。”

    朱翊銘嘆口氣道:“不錯,犬子年幼無知,幾乎害於賊手,那時得虧趙參將出手相助,才免

    於一劫,卻不想因此反倒惹上了禍事。想趙參將護送犬子與華清郡主歸襄陽,是大大的好人,怎麼會有半點歹心呢。”

    林銘球扼腕道:“原來如此,褚氏屢次三番下絆子,未免太過猖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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