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75動搖(三)
    湖陽鎮北、西、南三面俱爲平原沃土,僅東面倚靠桐柏山餘脈。這片餘脈屬淺山區,山勢較低,諸如蓼山、唐子山等皆在其間。爲掩人耳目,侯大貴率軍自鹿頭店出發,先向東北由白山嶺進桐柏山脈,再沿着山道向西面湖陽鎮的淺山區進發。

    數日不曾落雨,山林間少了些溼氣,卻多了些燥熱。遠山偶爾傳來鳥鳴猿啼,侯大貴將戴在頭上的遮陽笠帽鬆了鬆,撥開掛在身前的幾根藤蔓,問道:“離他孃的下虎溝還有多遠?”眼前羣山雖不高,但一座連着一座,道路曲回百轉,也頗不易行。

    身後惠登相手搭眉頭四面看看,回身問了嚮導兩句,答道:“咱們才過醜河,再沿山道走一個時辰,便是黑石溝。從黑石溝去下虎溝中間路窄坡陡,只怕少說一日光景。”

    侯大貴籲口氣,半睜着眼道:“如此那就不急,範河城尚未開打,咱們慢行即可。”隨即回想起昨夜軍議上的定論,一時間不禁鬱悶。

    趙當世以“快”、“準”、“狠”三字概括此戰應付馬光春部之法,侯大貴很好的領會了前兩字的關竅,但當問及“狠”字,趙當世卻道:“此字的核心,可歸納爲‘斬草除根’。馬光春部乃回賊骨幹中堅,脫離大部隊獨行,是我營難得的機會。經此一戰,只要能將其部殲滅,回賊根基喪盡,往後皆不足慮。”再補上一句,中氣十足,“是以我營不僅要將馬光春擊敗,還要將之一舉蕩盡方罷!”

    侯大貴疑慮道:“範河城外我軍以守爲攻,即便獲勝,馬光春要跑,兩足跑不過四蹄,我軍也攆不上。”

    趙當世輕聲一笑道:“老侯,還記得三年前的曹文詔嗎?”

    “曹文詔?”侯大貴皺皺眉,“不是早死在了主公刀下?”

    “不錯。但那時你我尚且寄人籬下、仰人鼻息,只憑區區數十騎如何能擒殺曹總兵?”趙當世肅聲道,“湫頭峴子、趟子坳......煙村堡子溝、紅泥城、姬家山。李闖王當初爲了將曹文詔一部斬殺殆絕,先後於十餘處地域設伏,層層消耗,直到曹文詔窮途末路,登上姬家山,戰意全無、戰力寥落之際,纔有我等可趁之機。”

    侯大貴心有所感,附和兩聲道:“原來主公之意,範河城只是個起手。”

    趙當世拍拍他大臂,道:“馬光春狡黠賊也,剿殺其人慾畢其功於一役,並不現實。”旋而道,“我與昌、穆二位先生都覺得,需至少三仗,方可將馬光春連根拔起。”

    “......”

    眼前林木蔥鬱繁茂,山風颳起的窸窣聲將侯大貴從回憶裏帶回現實。他反覆咀嚼着深印在腦海中趙當世後來說的那一句“回賊之矛,必折於你手”,心中五味雜陳。

    走在不遠處的惠登相有意無意抱怨道:“怎麼他徐統制就能安閒自得,在範河城等着回賊送上門來。咱們卻得跋山涉水,忍受這毒蟲猛獸、風吹日曬?”

    難得一見,侯大貴將他的話聽在耳裏卻沒吭聲。

    軍隊在蜿蜒的山道間輾轉,及至天色轉暗,山脊之間映出熱烈的晚霞,惠登相回報:“稟統制,前方谷中有片村落,喚做西塔院,我軍今晚可以在那裏借宿。”續道,“由西塔院北口出,中途可到龍泉禪寺。我軍可借寺中炊竈解決了午食,再向北經香椿溝、三調灣,入夜前即可抵達下虎溝。”

    侯大貴情緒不高,悶悶應了一聲,問道:“下虎溝往西的路,問清了嗎?”

    惠登相撓撓鬢角道:“那恐怕得另尋嚮導,等咱們到了西塔院,可以問問。不過想來沒有一日,也難看到蓼山。”

    侯大貴哼哼兩聲道:“這麼說老子在這野莽倒竈的山裏還得待上兩日?”還沒等惠登相回答,面色便已顯得頗爲不耐煩,“李駙馬呢?他到哪裏了?”他所言的“李駙馬”就是李延朗。李延朗與茹平陽曾在沿口鎮攜手擊退了官軍追兵,二人的武勇英姿傳遍趙營上下,人都以唐初柴紹與平陽昭公主這一對伉儷相比,又因柴紹爲李唐皇室駙馬,所以背地裏也時常有人以“李駙馬”戲謔李延朗。

    惠登相稟道:“李哨官剛派了塘兵,報與統制知道,其部已至葛條衝,離咱們不過半個時辰的路程。”

    侯大貴此次率無儔營出征,只有前哨李延朗部與後哨惠登相部隨行。剩下左哨吳鳴鳳與右哨熊萬劍都被留在營中聽候調用。此外,參事督軍覃奇功也被趙當世留下作爲參

    謀。山間道路狹窄,大多僅容一人通行,前、後哨各五百人只能分路並進。又因侯大貴看不慣中軍官白旺那一本正經的面癱臉,便將他打發去與李延朗那裏,自卻與心腹惠登相一處。

    西塔院是個小村莊,隸屬湖陽鎮,民戶不過十餘戶,侯大貴帶兵入村,雖說忌趙營軍令並未燒殺搶掠,但整個村莊上下依然少不了雞飛狗跳。家家戶戶本都在熱竈準備晚食,但侯大貴強制將所有村舍都臨時徵爲軍用,全村村民餓着肚子被集中趕到村了頭的田壟間,由兵士的監守,在趙營離開前不得挪動半步。

    侯大貴殺了村裏的兩條狗大快朵頤,白旺隨李延朗來到西塔院見此景象,義無反顧找上侯大貴,義正言辭要求他解除對村民們的囚禁並賠償村民損失。侯大貴本來就瞧白旺很不順眼,這下自然不答應,白旺毫不退讓,力陳趙營軍紀,凡是侯大貴所觸犯的,均一條一條當着他面大聲背誦,直將他氣得七竅生煙。

    兩邊針鋒相對,惠登相與李延朗居中苦勸無效,眼見侯大貴盛怒之下擼起袖口似乎就要動粗,千鈞一髮之際,卻是他自己突然泄了氣,有氣無力朝門檻上一屁股紮了下去,頹喪着揮揮手,示意惠登相按着白旺的意思辦。

    “統制......”惠登相見慣了強勢的侯大貴,這時見他主動低頭,一時間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誰知焉巴巴的侯大貴看他猶豫,反倒怒道:“怎麼?個狗日的聾了?老子讓你放了百姓再給些銀子,咋了?你不服?”

    惠登相期期艾艾道:“屬、屬下......”

    “安撫完百姓,組織兵士手腳快些,將行軍用的小軍帳統統搭起來,不然咱們今夜睡在旱田裏喝西北風?”侯大貴氣得嘴角抽動,說話聲又大又急。

    惠登相這次學乖了,沒口子應道:“屬下領命、屬下領命!”

    “賊慫的,一個個就會給老子添堵!”侯大貴拋下這句話,晾着面面相覷的白旺、李延朗、惠登相三人豁然起身,揚長而去。

    入夜後,無儔營兵士在西塔院四野的數塊狹地上搭起了成片的軍帳。等軍中宵

    禁梆子敲響,李延朗找侯大貴商議巡夜的差事,但未見其人,走了段路,撞見惠登相,問道:“你可知統制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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