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81無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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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湖中人安身立命之本便是重然諾、講義氣,譬如袁韜背恩忘義,衆叛親離;李自成重情守諾,衆望所歸。趙營中軍將多出自草莽,初起孑然,無背景無人脈,闖蕩在外,全憑朋友間互相扶持,友情對他們而言,有時更重於親情。

    回到孟敖曹本身,他父母皆亡、親眷疏離,僅有一個親妹子跟着他不離不棄。遍數趙營上下,與他關係最爲緊密的人也寥寥無幾,廉不信便算其中之一。他與廉不信相識於微末,後同歸趙營情投意合,並肩作戰不知凡幾,可以說有着過命的交情。

    所謂“過命”,捨身取義者是也。孟敖曹有着爲廉不信捨棄自己性命的覺悟,而今凝視髒污包裹內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他的心緒如何能夠平靜。怒到極處,他反而沒了勃然作態,雙目一寒,面若冰霜,置喧囂的戰場不顧,細細將包裹重新系上,又慢慢將它綁在自己的腰間,一語不發,再三確認綁牢,然後挺起馬矛,一夾馬腹,不歸城池,反向再次殺入無邊無際的曹營陣列。他所帶百餘騎一見皆驚,攔轡猶疑片刻,最終一齊掉轉馬頭,義無反顧追隨着孟敖曹去了。

    待韓袞接到東門外戰情,已是半個時辰後。

    “賊兵以廉哨官首級爲激,孟哨官盛怒之下,現已引百騎陷入賊陣”

    負手而立的韓袞默默聽着塘兵所報,心潮難抑,本來略顯蒼白的臉上因爲“廉哨官首級”以及“孟哨官陷陣”兩件突發事件而紅白交加。

    廉不信所派的最後一趟塘馬昨夜稟報後鄉兵馬已經全數入駐棗陽縣城。既然作爲主將的廉不信已被梟首,那麼至少可以說明棗陽縣城目前凶多吉少、曹營的兵鋒已經滲透到了舂陵城西部。這這是攸關全局的重點,棗陽縣城若失守,那麼趙營在南面的防線基本可以宣告瓦解,再守舂陵城沒有任何意義。

    “有棗陽方面的塘報嗎”

    “並無。”

    韓袞喝問左右,得到的答案卻令他失望。

    廉不信戰死,從昨晚到現在,棗陽縣卻沒有半點消息傳來,由此可以肯定,不但廉不信本人、他所帶的二百騎必然也已全

    全軍覆滅。韓袞想象不出羅汝才究竟是用了什麼通天的法子一夜間就拿下了堅固的棗陽縣城,但無論如何,棗陽縣城的變故無疑會對接下來飛捷營的策略與行動產生重大的影響。

    “孟哨官怎樣了”廉不信的事還沒個頭緒,孟敖曹又來添亂,韓袞登時一個頭兩個大。戰前千叮嚀萬囑咐,以曹營的武備程度,飛捷營的帶甲兵士坐守城池可立於不敗之地,但千算萬算仍然差了一算,一直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在賊陣中奮戰不歇”塘兵回道,“孟哨官氣勢甚足,猝起發難,賊陣前線已被攪渾”

    儘管那塘兵竭力想用自己的話語安撫韓袞的憂愁,但韓袞畢竟身經百戰,看一步就已知三步。孟敖曹挾怒而戰,便如程咬金的三板斧,初時招招勢大力沉,但衆寡懸殊,久了未必支持得住。廉不信身死,已經是飛捷營的重大損失,倘若再折了孟敖曹,那麼飛捷營這尊三足大鼎,就只剩自己一人撐着了。

    然而,這還不是韓袞最擔憂的狀況。

    “東城門守禦如何”

    韓袞的話剛問出口,城階上,中軍官崔樹強連蹦帶跳跑上來,一見面就嚷道:“統制,東城失守了”

    “噫”韓袞聞言,用力一拍大腿,震得甲片嘩嘩作響,“是賊騎闖進來了”

    崔樹強一怔,回答:“正是,賊騎自左右兩路突入東門,我方守軍且戰且退,但賊騎狡猾,亂箭射死射傷我方馬匹,我方兵士不及上馬,在城中步戰,遮攔不住”

    韓袞長吐一口氣,閉上了雙目。事情果然朝着最壞的方向發展着,孟敖曹作爲東城門主將身陷亂陣,東城門守軍必定無法作壁上觀,而塘兵所言賊陣被孟敖曹等百騎攪渾,很可能給了守軍錯誤的信號,讓他們有信心作出再派援軍出戰、接應孟敖曹的鋌而走險之舉。這就給了在兩側伺機而動的曹營李汝桂、王可懷兩部馬軍可趁之機,沒有孟敖曹坐鎮,東城門指揮紊亂,城門稍一開啓,曹營馬軍就立刻掩進,守軍上下協調不力,敗退也是可以想見的事。

    崔樹強因爲焦急汗如雨下,急問:“統制,接下來我等何去何從”

    韓袞先道:“你可知道,棗陽縣城已經失守了”

    “什

    麼”崔樹強登時驚了,不由自主跨上一步,提高了聲調,“棗陽縣城失守了”

    “不錯,廉哨官戰死了,所部弟兄估計九死一生”

    崔樹強臉脹成豬肝色,大聲道:“楊參軍可遭難了”

    韓袞搖着頭道:“暫且不知。眼下棗陽縣城已失,老孟又陷入重圍,情形急轉直下,我等得另尋出路”說到這裏,擡頭向北門外尚在攢動的曹營兵陣看看,“城外怎生動靜”

    崔樹強粗喘着氣,好不容易將情緒穩定下來,回道:“與料想的差不多,這批賊慫都是磨洋工的夯貨,我看十有不會打城。”

    “常國安”韓袞喃喃念起了這個名字,回想起趙當世曾與自己說過的一些話,忽而聲音一振,“老崔,把兜鍪戴上”

    崔樹強愣愣神,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光碌碌腦瓢兒。

    東城外三百步外,王光恩、王光泰所統曹營前部陣列人仰馬翻,依舊紛亂。

    縱然廝殺了近一個時辰,但孟敖曹的戰意不減,三把腰刀的兩把刀口已經砍卷,還剩下備用的一把鋒刃處亦已是坑坑磕磕。回首後望,跟在身後的同袍越來越少,身畔聚來的敵兵卻越來越多。血戰猶生的飛捷營騎兵們也是個個精疲力竭,護體的甲冑上插滿了各色箭矢斧標,血汗交融。

    “還剩多少弟兄”孟敖曹感覺到所乘戰馬步伐漸沉,喝問道。

    “不足四十”

    “狗日的”孟敖曹從牙縫裏迸出一句髒話,卻頗顯無奈與寂寥。拋下廉不信首級的那十餘輕騎早不見的蹤影,而自己卻帶着人困在陣中,怎麼也衝不出去。

    “哨官,前方敵散,再往何處去”左右問道,等待着孟敖曹調整作戰方向。曹營的兵馬就像蚊蠅,打了就散,散了又聚,作戰一個時辰,孟敖曹等看似所向無敵,但斬獲其實不多,相比之下,傷亡甚至更大。

    孟敖曹伸長脖子,四顧觀察一番,目光鎖定在了北面五十步外羣旗飄揚的王光恩本陣。打來打去終究沒有個結果,不如捨身一擊將生死置之度外,往人最多、防禦最重的敵軍核心地帶闖一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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