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112老本(四)
    初九需赴陳洪範的宴席,棗陽縣縣城更是一大堆的軍政諸事等待處置,百忙之中的趙當世卻在初七臨時抽身,單獨回了趟範河城。

    一切皆因傅尋瑜的那封書信。

    回到數日前。趙營資深大夫牛壽通通過對馬光寧隨身攜帶的遺骨的勘驗,確認馬光玉生前曾飽受馬錢子緩毒之苦。而後傅尋瑜據此事實綜合前後諸多信息分析,對馬光玉之死的真正原因提出了質疑。馬光寧追憶往事,立場隨之動搖,聽從安排,與傅尋瑜再一次前往範河城監牢,探訪馬光春。

    傅尋瑜起先並未露面,只讓馬光寧與馬光春交談,自在石門外庫房等候。過不多時,但見馬光寧鐵青着臉咬脣出來,忙迎上相詢。結果不出所料,馬光春的的確確只知道砒‘霜一事,對當年馬光玉身中緩毒之事毫不知情。

    馬光春雖以機變著稱,但不失爲磊落之人,面對自己的親弟弟更無必要扯謊。既不知情,那早前的猜測應驗,他十有八九是給人蒙在了鼓裏。如此一來,馬守應與呂氏狼狽爲奸,掩人耳目以緩毒刺激馬光玉,並藉機挑撥馬家兄弟之情,終致骨肉相殘的奸計至此水落石出。在馬光寧的眼中,馬光春受到矇蔽,失去親人,一樣可以算作受害者,可馬光春不這麼想。

    “當時大哥半瘋,營中地位實力,我與馬守應平分秋色。馬守應必是怕我徹查死因,是以纔不惜冒險多繞幾步,將我也拖下水。”馬光春面色死寂,直直盯着腳前的幾根秸稈出神,“我卻蠢笨如牛,給人當刀使,害了至親骨肉,甚至到現在才曉得大哥遭受的罪過!唉,既癡且蠻,當真豬狗不如!”

    馬光寧急道:“此事由馬守應及呂氏一手策劃,此等姦夫淫婦纔是罪魁禍首。二哥何必將罪責都攬到自己頭上!”

    馬光春搖頭道:“其實大哥死後,馬守應即迎娶了呂氏。我自那時便感覺到了些不對。然開弓沒有回頭箭,想得越多,便越錐心刺骨。我便不願再去多想,寬慰自己要以‘大局’爲重,旁人視我投身戎馬不問其他,以爲我不戀權棧,卻不知我實爲膽怯,只能用如山軍務來麻痹自己。在你面前,我亦三緘其口,虛與委蛇,只恐捅破簍子,再無顏面苟活爲人......”言及此處,嘆息不止,“大哥之死,我難辭其咎,受小人矇蔽,更是錯上加錯。如今唯有一死以償血債!”說罷,下意識去找灌三兒,但忽而想起灌三兒已被帶到了別處,捶胸長嘆。

    馬光寧無言以對,一聲不吭着轉身就走,任憑馬光春在身後如何呼喚,充耳不聞。

    與傅尋瑜大略交代適才對談經過後,馬光寧面帶哀色,道:“事情雖然明朗,可我二哥求死之意更切。如之奈何?”

    傅尋瑜想了想,道:“我和你一同進去。這次你別張嘴,我來說。”

    馬光寧嘆口氣道:“好。”

    二人復進監牢,此時馬光春已經背對着他們,面朝監牢石壁側躺睡下。傅尋瑜還沒開口,馬光春似乎腦後長眼,先道:“若沒猜錯,你便是那位傅先生了?”

    傅尋瑜躬身行一禮道:“馬將軍,前日我們見過。”

    馬光春道:“我意已決,絕不會舍回營投趙營。別無所求,但求一死。望傅先生行個方便,高擡貴手,給我馬某人一個痛快的。”

    傅尋瑜起手阻止住衝動欲言的馬光寧,笑一聲道:“馬將軍會錯意了,傅某此來,並不爲勸降,而在爲馬將軍惋惜。”

    馬光春冷笑道:“休逞口舌之便。一人做事一人當,馬某人以命抵過,難道也不行嗎?”

    傅尋瑜肅聲道:“命?殺人償命,自是天經地義。但馬將軍以爲僅僅憑藉你的一條命,就能贖清所有罪過了?”

    馬光春身軀一震

    ,忍氣吞聲道:“你這是何意?”

    傅尋瑜道:“譬若令弟此前差些因你之過陷於馬守應之手,若他真有個三長兩短,你還覺以你一人之命可償兩名兄弟之命嗎?與此同理,因失策致長兄身死,本可算作過失,但往後知而不言,一再隱瞞,又使諸多元老宿將不得不聽命於奸賊馬守應,以至家破命隕,難道這些人的命,就不算命了嗎?”進而道,“馬將軍,因你一人而殃及無數人遭罪,你不思彌補卻只想一死而不問世事,今日選擇豈非與當年裝聾作啞的逃避如出一轍?真乃膽怯者也!”

    馬光春聞言,面壁輕嘆。

    傅尋瑜喟然道:“持熟睡人之手行兇,罪在持手之徒而非熟睡人。反觀當年情形,馬將軍雖未睡,卻又與夢中人何異?”說到這裏,觀察到馬光春的肩頭微顫,沉聲道,“馬守應欺上瞞下,用毒計挑撥你兄弟相殘,奪嫂佔營,罪惡已極。天道恢恢,馬將軍若是真英雄,就不該退縮坐視這等賊子逍遙快活下去!”說罷,拂袖而走。

    一日後,馬光春降。

    及趙當世回到範河城,距馬光春被釋出監牢已過去了整整三日。

    範河流水涓涓,趙當世牽馬趟水而過,對岸三個身影並立而候。

    其中之一身材高瘦,五官深邃,見到趙當世先來行禮:“小人馬光春,攜胞弟馬光寧及家將灌三兒,恭候主公。”說話間多少還有些生澀。

    “哈哈哈,無需拘禮,‘小孟起’的名頭可是大大有名。”趙當世笑道,“說起來,三年前我尚且在回營中任馬軍百戶,與馬兄還有袍澤之誼。”

    馬光春遲疑片刻,擠出些笑道:“原來如此,真乃小人之幸。”言罷,暗自生出幾分尷尬。因爲自打馬光玉死

    後,回營馬軍就都由馬光春一手統帶,趙當世既是馬軍百戶,說是“袍澤之誼”,但真計較起來,必然是馬光春的下屬。短短三年光景,雙方地位轉變,任誰也料不到。

    好在趙當世並無心在此節糾結,與馬光春憑河,負手而立道:“令兄的遭遇,我也聽聞了。令兄是真好漢,威名遠播,馬守應奸險卑鄙,配不上‘老回回’三個字。”他這句話的出發點在於私德而非公績。論私德,馬守應自爲人不齒。但論公績,治軍打仗方面,回營實則是在馬守應的領導下方能脫穎而出,傲視羣寇,馬光玉比之遠遜。

    馬光春當然猜不到這些細節,點頭道:“小人助紂爲虐,深感慚愧。”

    趙當世笑道:“慚愧歸慚愧,人之一生做下無數事,哪能事事問心無愧?有過改之,善莫大焉。馬兄爲馬守應陷害,鑄下大錯,一報還一報,只要能踹破回營、擒拿罪魁禍首,想令兄在天之靈也可告慰。”邊說轉頭顧視他道,“令兄是我敬重的豪傑,我趙營鏟不平、除奸佞,馬兄之仇,從此亦是我趙營之仇。犯我趙營者雖遠必誅,馬兄應當聽過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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