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2錢塘(二)
    信馬由繮繞湖緩行數裏,趙當世與蘇高照走馬當先交談甚歡,不知不覺間竟與衆人拉開了好大一段距離。踏雪過一座石拱小橋,耳畔琴聲飄忽,亦揚亦挫、悅耳婉轉。趙、蘇二人沿小徑循聲入一竹林,青石板鋪就小徑上積雪已經掃除,兩側則立有矮籬,曲徑通幽,越往裏走,琴聲就越清晰。

    趙當世笑語道:“不知何處清人雅士隱居在此。”

    蘇高照說道:“這裏鄙人倒訪過幾次,名‘生壙’,是草衣道人的隱廬。”

    “草衣道人?”

    “草衣道人姓王名微,字修微,雖是女流,工詩詞,兼善丹青,更有俠儒氣,名盛東南。”

    “竟是位女子。”

    “哈哈,巾幗不讓鬚眉。王草衣名滿江左、秀出仙班,不特聲詩超羣,品行亦屬第一流。皎潔如青蓮花,亭亭出塵。若說卞玉京、李香君等璀璨如牡丹,那麼王草衣則蕙質蘭心,毓秀如蓮曇,魚玄機、朱淑真之流亞。”

    趙當世拍拍手道:“此等風流人物,當真值得一見。”

    蘇高照道:“王草衣雖起寒微,爲瘦馬舫妓,但以才氣與東南士子交厚,錢牧齋、張元長、陳仲醇等皆其帷下密友,常以詩歌相和。”錢牧齋即錢謙益,張元長即張大復,陳仲醇即陳繼儒,均是三吳間著名的文人雅客,王微能與這些人交往,足見真才實學。復又道,“她早年爲茅止生所贖,歸之爲妾。與楊宛共侍一夫,居同室,神情同抱,有金蘭之義。後斷舍離家,布袍竹杖,遊歷江楚,溯江攀山、登樓謁勝,後至杭州,即自號草衣道人,寄情山水、皈依佛門,隱居自娛至今近乎二十年矣。”茅止生即茅元儀,文武皆全,是謂“年少西吳出,名成北闕聞。下帷稱學者,上馬即將軍”者也,但仕途坎坷,曾爲副總兵,督理覺華島水師,後被遼東事所累,遣戍漳浦,如今籍籍潦倒無復當年生氣。

    “獨居二十年,固有摯友來往,但終歸一女子,總不免傷感寂寞。”

    “趙大人果然風花雪月,甚解男女風情。王草衣才貌兼備,閨中知己並不在少數。既棄茅止生隱西湖,繼與譚友夏有一段情。”

    “譚友夏?”

    “對,其乃湖廣竟陵人,本名元春。天啓年間鄉試第一,才藻富贍,與同裏鍾惺共選《詩歸》,一時名噪。因屢年參加科舉,常在南京及蘇杭一帶走動,與復社中人過從甚密,茅止生亦與其友善。久慕王草衣名來杭造訪,一見傾心。唉,‘情知好夢都無用,猶願爲君夢裏人’,就連鄙人也常聞二人所對之詩句,兩情繾綣,令人豔羨。”

    “好一對伉儷,結果如此,也算善局。”

    蘇高照聞言卻搖頭道:“非也。”

    “當中還有變數?”

    “譚友夏爲人跌宕,然熱衷功名,一意入仕。惜乎時運不濟,接連落第,蹉跎歲月十餘年。即便還是中了舉,但年已不惑,經年失意多多少少致使其人生出幾分偏激乖戾。鄙人看來,於他而言,功名之事喜憂參半,福禍難說。”

    “人若偏執,做起事來便不可抑制,有時謂持之以恆,有時謂飛蛾撲火,有利有弊。”

    “中舉本是喜事,豈料其母並摯友鍾惺卻相繼離世,彷彿當頭棒喝,一喜一悲天地倒轉,頓如墜下千層樓宇。譚友夏受此刺激,終日沉湎考試文章,幾盡癲狂,即便身弱體虛,依然以知天命年紀執意進京會試。唉,一路舟車勞頓,終不免病倒途中,撒手人寰。”

    “他竟死了?”趙當世訝然道。

    “是啊,去年辦的白事,時也命也?”蘇

    高照嘆息道,“‘空知年貌不知好,燕子樓頭亦草草’,這兩句是他死前所作,讀來心灰意懶,有如垂死掙扎之悽慘。”

    二人牽馬繞出竹林,琴聲已經停了。只見一座草廬煢煢獨立,環於竹樹內,當便是王草衣所居的“生壙”之地了。

    “王草衣這兩年復與許公實相諧,聽說是錢牧齋牽的線。兩人結廬一處,不知許公今日在否?”蘇高照說道。

    許公實即許譽卿,趙當世對他倒是有所耳聞,知是東林黨人與錢謙益等爲伍,乃崇禎朝有名的言官,在魏忠賢掌權時就上疏稱“忠賢大逆不道”、“不爲早除,必貽後患”,續而又彈劾過張鳳翼、溫體仁、王應熊等當權內閣,以直言敢諫聞名,與已故楊漣、左光斗等同被稱作東林黨中急先鋒。前數年亦受人彈劾,罷官歸鄉,成了閒雲野鶴。

    走到草廬前,正有一女子持笤帚掃檐下積水,小巧玲瓏、容顏冶麗。她身畔小亭中,端放着一把焦尾琴,想來剛剛正是她在撫琴了。趙當世以爲是王微,附耳蘇高照道:“這便是王草衣?何其年輕也!”

    蘇高照低聲回道:“此非王草衣,王草衣雖保養上佳,終究半老,比我還大上幾歲。此待年之女我也不曾見過。”

    那少女迎上來道:“二位客人是來尋草衣先生的嗎?”

    蘇高照回道:“不錯,不知先生方便嗎?”

    那少女道:“方便,請二位先在廬中休歇,先生她不久前送許公出門訪友去了,得過一會兒才能回來。”說着,幫兩人將馬帶到一邊拴了,繼而請進草廬茶室,各沏一杯熱茶。

    茶室內沒有椅凳,只有方案一面,圓蒲榻若干。正襟跪坐榻上,身前茶氣騰騰,趙當世輕呷一口,但覺舒爽之氣撲鼻而來,登時神清氣頤。那少女莞爾一笑道:“此茶葉取自龍井,即稱‘龍井茶’,清馥雋永直沁人心,乃東南絕品。草衣先生常說雨雪日與茶最配,‘竹裏細烹清睡思,風前小啜悟詩禪’之語如身邊事,有趣有神。”

    趙當世點着頭復品茶,再與那少女交談幾句,發覺她舉止得體、談吐不凡,貌似不是尋常侍婢。正欲問詢,旁榻蘇高照拾起案上幾張赭黃稿紙,輕念起上面的字道:“垂楊小院繡簾東,鶯閣殘枝未相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一擡頭,“這可是草衣先生新近的詩句?”

    趙當世伸頭過去看看,發現頁邊有小字,指點讀道:“戊寅年乙丑月癸丑,覽西湖景題詩。”其下還有四個草書字,“嘉興影憐。”

    蘇高照看到這裏,恍然大悟道:“原來姑娘就是河東君,失敬失敬。”

    一聽“河東君”,趙當世也回過神來,同樣見禮。河東君即是蘇杭間的一流名妓柳如是。柳如是本名楊愛,自改爲柳隱,字如是,號影憐,又稱河東君、蘼蕪君,“知書善詩律,分題步韻,傾刻立就;使事諧對,老宿不如”,慧色雙絕,人多奇之。與王微類似,柳如是亦不乏文儒貴宦追隨,李待問、宋徵輿、陳子龍等松江名流都曾是她幕中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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