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8半野(四)
      林吾璋不久前跟着鄭芝龍從福建來浙江,但途中轉道去了紹興府,所以映江樓宴會上並沒有見到他。

      “蕺山先生與家師友善,鄙人亦師事之。先生下野歸家,臨近年關,鄙人便去紹興拜謁了一趟。”

      他所說“蕺山先生”即劉宗周,亦爲東林黨人,因講學于山陰蕺山而稱。師承理學碩儒許孚遠,對經綸理學研究成果斐然,秉持人需“克己”爲要之綱領,奉“存天理,遏人慾”爲圭臬。往後鑽研曹端、胡居仁、王守仁等人學說,開創“慎獨”之宗旨,自成一派。崇禎九年因上疏拂上意,免職遣回,復於老家紹興開院講學至今。

      “這次不但見了蕺山先生,還見到了那個‘姚江黃孝子’,在書院中聽學。果是奇子,才思敏捷,往後成就當不亞於乃父。”

      “姚江黃孝子”便是黃宗羲,“東林七君子”中黃尊素的長子。黃尊素受魏忠賢迫害蒙冤死,閹黨覆滅後,黃宗羲上書請求誅殺閹黨餘孽許顯純、崔應元等人,併入京伸冤。在刑部會審時出爲對證,以尖錐刺許顯純、毆打崔應元。後審訊閹黨李實時,又以錐擊之,聲名鵲起,故得此號。出京即遵從父遺命,師從劉宗周。新年前後,黃宗羲事劉宗周亦師亦父,自然是在一起。

      趙當世又與林吾璋交談幾句,覺其人思維活躍、邏輯嚴謹更兼博學多識、談吐幽默,足以勝任爲鄭家聯結趙營的任務,可見鄭芝龍確有識人之明。

      “趙公若有閒暇,不如與我一道去安平走走。福建民俗盛重,賽過蘇杭。到了那裏,準保有趣。”鄭芝龍邀請道。其實他自己也一堆事要處理,這自是客套之語。

      “謝鄭公好意。怎奈軍中事十萬火急,實在周旋不開。往後若得閒,必上門叨擾。”趙當世婉拒道,這句話實是發自肺腑。

      趙當世問林吾璋道:“林先生,有一人不知你識不識得?”

      “何人?”

      “錢牧齋,錢公。”

      林吾璋說道:“認得。鄙人雖非東林,但因家師緣故,與東林士子交遊亦廣。牧齋公爲東林第一等風流人物,曾有幸拜謁。其在八月間自京中歸鄉,恬居在家,可幫趙公引薦。”

      “感激不盡。”趙當世答謝道。他來東南一趟,除了與鄭芝龍言商,尋訪在野名士亦爲要事。此前趕路途中,他曾聽蘇高照談起錢謙益其人二三事,但礙於趕路日急,無暇分身。便想着歸程路上,抽出時間成未竟之事。

      “可否冒昧一問,趙公訪牧齋公所爲何事?”林吾璋略有疑惑道。

      趙當世搪塞道:“趙某雖是武夫,也仰慕錢公清雅,既有機會,便想見上一面。”

      林吾璋不疑有他,點了點頭。

      正月初三,安排完龐心恭與鄭家的接頭工作後,趙當世一行人即向鄭芝龍、蘇高照等辭別離開杭州。去程路線與來時大致相同,唯一不同之處在於經蘇州府時需從長洲拐北前往常熟,拜訪錢謙益。

      車馬轔轔,一路頂風冒雪,倒無他話,數日後即到常熟縣。

      錢謙益系五代吳越國武肅王錢鏐裔孫,家族興旺,爲官宦世家。趙當世將華清安置於縣內客棧,並以周文赫三人侍衛,自與林吾璋二人二馬,

      踏雪尋訪。深冬天寒,雪飛如絮,街道上行人寥寥,一路迷霧冰滑,馬行其上,馬蹄打滑數次,二人只得跳下馬背,沿街步行。錢家正宅位於東大門大街,名“榮木樓”,西鄰貫通城內南、西、北三門水陸之交匯地坊橋,至門前,林吾璋扣動門環。裏頭出來廝僕交談數句,林吾璋即搖着頭回來道:“牧齋公不在此處,宅中僅夫人陳氏、妾朱氏及子孫等人。”

      “牧齋公何處去了?”

      “廝僕亦不清楚,只說倒有三五日未曾見到他了。”

      “可惜......”

      林吾璋想了想,道:“無妨,廝僕言牧齋公興許在拂水山莊。鄙人拜訪牧齋公,也在那裏見的他。山莊在城外虞山,還得再行一陣,大人意下如何?”

      趙當世點頭道:“趙某誠心求見,自不會因路遠雪大而畏難。先生前頭帶路即可。”

      於是二人覆上馬,出了北大門,徑投虞山。不多時,遙望一崖壁峭立雪中,下臨山阿,有飛瀑懸於兩石間,形如飛練,濺起水花微若噴珠。林吾璋馬鞭遙指道:“那巖便是拂水巖,巖下的宅邸,即拂水山莊了。此莊乃牧齋先生十年前所購,爲讀書文會之所,這兩年又加築了耦耕堂、朝陽榭、秋水閣、明發堂,距鄙人上次來,亦半載餘,形制似乎又變了不少,可見牧齋公風雅人也。”

      臨近宅邸外,瀑泉旁,一蓑衣老者正以竹竿專心垂釣。林吾璋認得那老者,下馬上前行禮道:“程老,好雅緻。”

      趙當世隨後而來,林吾璋與他說道:“這位程老,諱名嘉燧,字孟陽,號松園,是牧齋公摯友。工山水擅詩詞且通曉音律,與同裏婁堅、唐時升,並稱‘練川三老’;加一李流芳,合稱‘嘉定四先生’。牧齋公既回籍聽勘,邀松園公來此讀書唱和,一併居住。”

      待趙當世也見了禮,程嘉燧道:“山間野人,浮於虛名罷了。小老去歲已經皈依釋教,釋名‘海能’,其餘諸名諸號,皆摒之不用久矣。”

      林吾璋笑道:“閒雲野鶴,再入教門,豈非再受桎梏?”

      程嘉燧淡淡道:“閒雲野鶴,四大皆空。俗名凡號反成累贅,不如一心入釋,來的輕鬆自在。”

      三人略談片刻,程嘉燧道:“牧齋公今日不在山莊。”

      林吾璋道:“前已訪過榮木樓了,亦不見牧齋公。難道訪友去了?”

      程嘉燧搖了搖頭道:“非也,牧齋公近日新得一雅地,聽說是張文麟故居。原爲嚴道普盤下,嚴道普家運不濟,才轉給了牧齋公。”

      林吾璋“唔”一聲道:“若是嚴道普家,倒不生疏。其地名‘半野堂’,卻是在城內。”嗟嘆不已,“早知如此,就免遭這一趟風雪了。”

      程嘉燧笑着說道:“牧齋公堪領袖山林,二位既榮木樓、拂水山莊、半野堂都走了個遍,恰有三顧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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