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78桃花(二)
    上千騎自鎮西山道而來,行動甚速。陳洪範遠遠瞧見山坡上有零散的遊騎瞭望,知道己軍蹤跡已被察覺,乃吩咐左右道:“不必撤了,原地待命。”石花街再向東,都是平原闊地,對方真要追擊,自己也逃不掉。

    的石花街不多時就擠滿了兵馬。不出所料,來者皆是援剿總兵左良玉的部曲。

    被衆騎圍在中心的陳洪範故作鎮定,大聲自報家門,不一會兒,兩騎自後方馳來,甲冑鮮明的軍官下馬與陳洪範相見,卻是左良玉的左驍騎營參將周鳳梧與右驍騎營參將高進庫。按照左家軍的一貫編制,他兩營合起來當足有三千馬軍。

    周鳳梧因頂替戰死疆場的前任參將羅岱而受提拔,資歷不及高進庫,而留着山羊鬍子的高進庫實可稱左良玉的得力臂膀,亦與陳洪範相熟。陳洪範見是故人,稍稍放心,見禮問道:“左帥要出山了”

    高進庫回道:“豫省糜爛,左帥剿賊更要護本。”河南許州是左家軍的大本營,左良玉離開時雖然留下了一些軍隊駐防,可當前以闖軍爲首的各路賊寇攻伐之勢愈演愈烈,相隔兩地終究心緒難安。而下馬軍先行開道,接下來左良玉必也會率後續部隊轉進。

    陳洪範心中計較,左良玉爲了追剿賊寇從河南帶出了五營,分別是正兵營、左驍騎營、右驍騎營、左協營及內中營,能戰兵力約莫萬人,再加各種徒附,總數當在一萬五千上下。本來,同樣是朝廷官軍,沒什麼嫌隙,只不過當下的情況卻有些微妙。

    谷城縣靠近鄖陽府,屬鄖襄之間兵糧轉閱孔道,陳洪範對鄖陽府乏糧的情況早就瞭然。左家軍數量龐大,駐紮房縣觀望不前這麼久,快兩萬張嘴可是每日都要喫飯的。高進庫“剿賊更要護本”話的冠冕堂皇,暗中的算盤子豈能瞞得過陳洪範在他看來,左良玉之所以動兵,有意維護老本安危是一方面,但受到朝廷責罰和軍隊即將缺糧恐怕纔是最主要原因。

    左家軍的軍紀,陳洪範多有耳聞目見,他此前也私下派斥候去房縣打探過,回報的情況無一例外都是縣城殘破、百姓日夜遭受蹂躪,左良玉甚至還派兵分往竹山縣、鄖縣等地勒索錢糧,但凡地方官不從的,立刻燒殺劫掠,操行狠過賊寇。種種暴行數不勝數,就鄖陽全府被他扒地三尺也不爲過。

    鄖陽府山地爲主本就窮困凋敝,又給左家軍作踐這許久,自再無油水。現在左家軍要動,只可能向東進入襄陽府,這樣的軍隊,與過境蝗蟲何異聯想起左良玉行軍之“慢”,若讓他來到襄陽府,好不容易豐沃起來的襄陽府地面不給他吸乾榨盡難道還有別的下場

    陳洪範自認是個功利的人,但與襄陽府休慼與共好幾年,他免不了對這片土地多少生出了類似家園故土的情懷。尤其駐紮谷城縣的時光,眼看着城牆立、百姓聚、商賈興、稻田收,更讓他感受到了官民之間的魚水交融。但凡一個正常有抱負的人,怎會坐視外人破壞這一切的美好更何況,他現在已經不僅僅是朝廷的昌平總兵,他早因昌洪三營而與趙營緊緊聯繫起來。襄陽府是趙營的根基所在,他既然下定決心跟着趙當世闖一闖,從此應付起外人來,自然而然會在“自己”兩個字上再加一個“趙營”。

    “左帥要出山拯黎民於水火,是大好事。”陳洪範裝笑道,“陳某這就回去,傳令谷城的父老鄉親們簞食壺漿,椎牛饗士。”

    高進庫與周鳳梧都是老粗,聽不懂陳洪範的遣詞,但聽到“這就回去”四個字,都笑了起來,道:“不必着急,左帥讓咱倆先來襄陽府打點,本還頭疼不知所爲。現在好了,有陳帥做主,咱倆豈能不振作起精神就讓我軍護送陳帥歸城,以爲致謝。”

    陳洪範心下連連叫苦,暗想:“讓他們進了谷城,谷城數年恢復之功看來要付之東流。”臉上又不敢表露出半分,更不再堅持,嘴巴向外一擴,笑道:“如此亦可。有二位協助安排,及左帥到時必更加周全舒心。”

    三人商定,左家軍兩營裹挾着陳洪範數十騎繼續向東校石花街與谷城縣城相距三十餘里,高、周快馬加鞭,趕在了入夜前抵達了城門口。城內只有一些縣裏的團練、弓手駐防,連昌洪前營的營房都建在外圍,高進庫卻執意要求引兵進城休息,並理直氣壯道:“我軍背井離鄉、客居外地,爲國浴血奮戰近兩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駐紮城郊,寒風朔朔依舊,陳帥難道忍心看着我軍健兒遭倒春寒之苦,又凍殺了人馬”

    陳洪範尷尬道:“不是陳某故意爲難,實因縣城遭前災,民屋焚倒略盡,只這兩年陸續建了一些,到底數量貧乏,怕是沒地方騰給貴軍。”

    高進庫一揮手,大大咧咧道:“無妨當兵的皮糙肉厚,自己擇地擠擠便罷,不勞陳帥操心”着,竟然不管陳洪範,自顧自與周鳳梧開始招呼兵馬入城。

    陳洪範憤然不平,然而思及自己手底下的昌洪前營,並無一星半點的把握能將這兩支左家軍的精銳趕走。於是趁着高、周分心催促之際,暗中囑咐親信道:“你找些人,快馬加鞭,分別往光化、均州及府城求援,就谷城給左良玉佔了,形勢危急”

    六百里外,荊州府興山縣。

    一名年過四旬的中年武官仰頭觀察着殘破不堪的縣城城垣許久,鐵青着臉搖了搖頭。殘敗的城頭上,懸掛着兩根麻繩,它們的底端,各自拴着一顆人頭。經過近一個月的風吹雨打,那兩顆人頭都已經大大腐爛並給鳥雀啄食得坑坑窪窪,慘不忍睹,在時下的微風中輕輕擺動,猙獰而又詭異。

    “都這麼久了,怎麼還不將之取下”中年武官雖不算很老,但或許因軍旅羈勞過度,鬢髮及脣旁雜亂的大鬍子都已灰白如霜,他雙眼炮腫、臉型寬正,加上魁梧的體格、洪亮的嗓音,極具威嚴。一句問話而已,左右隨行的兵士卻都嚇得身軀一震。

    “獻賊往來無定,既破城遁走,保不齊何時又會悄然回返。兵民逃散,哪個敢留、哪個又敢再去解下麻繩。”一名身着補服的文官踏步走到那中年武官身邊,與他一起向上望去,嗟嘆不已。

    中年武官嘆口氣道:“萬大人,這兩人即便陷城有罪,也不至於拋屍露骨至此。”

    文官輕輕點頭道:“所言甚是。這就可差兵士將麻繩解下,將首級厚葬。”繼而又道,“我記得興山知縣叫劉定國,守備叫吳國懋,首級面目難辨,就將他二人葬在一起,共立一塊墓碑便了。”

    中年武官連連嘆息道:“我猛如虎當初內附朝,本意是爲國效力對抗外虜。哪裏又想得到,這大半輩子,反而都是在和流賊追逐。”

    文官笑了笑道:“我何嘗不是出乎意料若非督師千里召我,我現在想必還在東南主持政務。軍事從來都未想過涉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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