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29建瓴(一)
    辰州境內,沅水之南壺頭山北部,數十騎風馳電掣,鐵蹄激起飛砂無數。

    雨水撲撲簌簌,沿着兜鍪上的凹槽成股流入張敢先甲冑縫隙,他絲毫不顧,透過呼嘯的風雨聲,依稀能辨別前方情形,扭頭招呼部下,揚聲大呼:“別讓這賊子跑了”轉頭向前,他極力睜大雙目,被風雨攪渾的視線直指前方。

    陣陣雨瀑中,尚有個身影狂馳在十餘步外。

    “混帳“眼見雙方距離有越拉越遠的趨勢,張敢先嘟囔着暗罵一句,前方不遠就是密林,再拖下去,等自己那追逐着的目標遁進去,就萬難搜尋了。顛簸的馬背上,他果斷將拔出多時的馬刀插回刀鞘,順手抄起懸在鞍韉旁的騎弓。

    無比灰暗的天空下,轟的一聲,一道閃電劈開黑雲,電光照亮了前路,也照亮了遠處的騎士。他的坐騎是一匹黑馬,通體漆黑,若非蹄端都長有白毛,幾乎要與暗淡的景色融爲一體。

    或許是受到突如其來電閃雷鳴的驚嚇,黑馬長鳴一聲,剎了步子,開始焦躁地踏步。黑馬上的騎士使勁拉扯着繮繩,力圖安撫自己的坐騎,但看得出,他自己的緊張有過之而無不及。

    夜色深得很快,雨勢也驟然轉大,豆大的雨滴從黑馬騎士的笠帽蓑衣上墜如連珠,他調轉過馬頭,正對慢慢接近的數十名追擊者。如此氣氛之下,他已渾然不知,自己臉上密佈着的無數水珠是雨水還是汗水。

    “好機會”張敢先咬緊牙關,心無旁騖,行雲流水地張弓搭箭,

    天空中突然炸起巨大的響雷,緊隨而至的閃電將四野在一瞬間照亮如同白晝,伴隨着山崩地裂般的震響,似乎天地都爲之色變。

    等數十騎趕到前邊,只剩那匹黑馬低頭在淅淅大雨中不安踱步,那騎士頸上插着支羽箭,已然橫臥泥濘。

    “呼”張敢先鬆口氣,將弓放回去,跳下馬背。

    這時已經有兵士檢查過屍體,稟報道:“中軍,錯不了,這就是賊首黃爾志。”

    “好。”張敢先滿意地點點頭,“把首級割了帶回去。黃爾志一死,這股洞苗土寇元氣大傷,不足爲慮。”說着目光掃到那匹躁動的黑馬。

    “呦呵,是匹踏雪烏騅馬,保不準是這賊寇從岷王府劫出來的。”一個兵士牽住繮繩,嘖嘖稱奇,“有神駒相助,怪不得咱們拼死鞭策,還是險些叫他跑了。”

    “這匹馬帶回去,好生照料。“張敢先看着馬,忽而心裏有個想法,囑咐一句,繼而傳令,”留兩人梟首埋屍,其餘的,立刻隨我回常德府“

    “是“衆兵士齊聲答應,各自催動馬蹄,滾雷再起,電雨交雜,狂風似嘯,漸漸將這數十騎淹沒在無盡的黑暗之中。

    常德府毗鄰,嶽州府岳陽樓。

    早年文人騷客途徑岳陽樓時遺下墨寶詩句無數,但南宋嘉定年間樓毀於火,現在的岳陽樓實則乃本朝興建,名頭雖大,但昔時歷朝累積的文化底蘊自是蕩然無存。不過好在當下聚在這樓中頂閣的三人並沒有誰在意這一點,對他們來說,只要風景夠好,菜樣夠鮮,就足夠了。

    這三人,一人王來興,一人左夢庚,一人白旺。

    酒席其時已經過半,王來興與左夢庚的臉色都微微淡紅,唯有白旺泰然如常。

    “說話這當口,想必我軍已經斬得賊渠黃爾志首級了。黃爾志一死,大江以南諸州府,可稱無虞。”王來興用筷子輕輕敲着桌面,面有得意之色。

    左夢庚斜嘴笑笑道:“那敢情好,我這邊也是好消息,張獻忠碰了一鼻子灰,也逃之夭夭咯。我聽說朝廷立賞格,擒李自成萬金,爵通侯,世襲。張獻忠五千金。倒沒聽說殺個黃爾志有啥獎賞。”言語之中,有意與王來興比較。

    時爲六月中旬,前月及本月初,從南直隸沿江流竄到湖廣的張獻忠曾率軍兩次滋擾武昌府近郊,都被分別鎮守武昌府與漢陽府的左、白兩部軍聯手擊敗。說是聯手擊敗,但左夢庚一直認爲自己佔了大部分功勞,白旺只是輔助罷了。張獻忠何等人與李自成齊名的巨寇,兩次敗之,左夢庚士氣大漲,當然不會把黃爾志之流放在眼裏。

    白旺沉穩些,怕兩人年輕氣盛爲此爭強好勝起來,咳嗽一聲道:“據我探查,張獻忠在武昌府接連失利後,大會大江兩岸的水賊,合力轉向江西去了。”

    王來興“哦”一聲道:“難怪江西最近賊情連連,原來是有獻賊興風作浪。”不得不說,張獻忠身爲積年老寇,手段和膽魄都是其他後起賊寇望塵莫及的。江西等地總督袁繼鹹上任後,整飭兵馬,積極備戰,治下各州縣本來風平浪靜。不料就前幾日,先是與湖廣毗鄰的袁州陷於賊手,而後臨江、瑞州二府皆受賊寇剽掠。最近軍報,賊寇進犯建昌府,就藩在那裏的益王朱慈炲已然嚇得舉家遷移避難了。

    “江西總督袁繼鹹,我見過,算個能人,獻賊縱然打他個措手不及,卻未必能久佔上風。”左夢庚故作高深輕呷着杯中酒,眯着眼悠悠說道。

    白旺點頭道:“左將軍說得有理,昨日剛接消息。南京兵部右侍郎呂大器呂公正帶着南京方面江防部隊馳援江西。他和袁繼鹹都是知兵的人,全力以赴,張獻忠討不着便宜。”

    王來興撇撇嘴道:“呂大器這老幫子的確夠難纏的。”趙營第二次入川時,在遂寧縣一度陷入裹足難前的困境,幾乎面臨着覆滅的危機,這全是拜呂大器所賜。

    “說起呂大器......”白旺有意調解氣氛,面臉皺紋因爲笑臉層層疊疊,“現任滁和兵備副使是曠昭。嘿,這麼一來,呂大器又和他的老搭檔搭夥兒了。”

    “曠昭”王來興略略一愣,繼而壞笑幾聲,“虧得鳳子在北不在南,否則給他聽到了,豈不要奮起搏命”說罷,與白旺舉杯一碰,一副只可意會不可言談的戲謔表情。

    他倆說趙營內部的八卦,左夢庚聽不明白,也不願意細問,但道:“獻賊在江西混不下去的,遲早還得回湖廣。”這話倒非他自己思量得出,而是從金聲桓等部將嘴裏聽來的,此時正好借用,給自己長長臉。

    “不錯。”白旺也敬了左夢庚一杯,“想來獻賊去江西,只做調整,權宜之計罷了。他不來湖廣,等四面八方官軍會聚,一定會陷入死地。”

    王來興接過話道:“但他也不可能再去武昌府了,那裏有左將軍、白統制牢牢守住,他就半隻腳也跨不到北邊去。”並道,“最大可能,他會從江右復來長沙等地。”說完,看了看左夢庚。

    左夢庚不知道“江右”指的是哪裏,甚至連長沙府的具體位置也不是很清楚,這時候也只能裝模作樣,一手託頷微微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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