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72逐鹿(四)
    襄陽府是爲趙營目前湖廣方面軍事防線的核心區域,駐紮在境內的軍隊繁多。侯大貴經過鹿門山,沿途遇見的相熟軍官不計其數。他們大多面現詫異呆立原地目送侯大貴風馳電掣縱馬奔走,有些會鑽營且聽說了風聲的則追在侯大貴馬後大聲道喜。

    侯大貴到得仲宣樓附近,迎面恰好遇見了帶着十餘騎風風火火的白旺。白旺見到侯大貴先是一愣,而後豎起右手,示意一衆騎士停步,自下馬來參見侯大貴。侯大貴和他關係冷淡,敷衍了兩句,便直接道“我來交接,以後襄陽城並湖廣的軍務,我說了算。”

    白旺平淡道“屬下明白,今明兩日即傳下軍令,將此情況通告全軍。”

    按照趙當世的安排,侯大貴官復原職爲軍總管,白旺撤去權軍總管改爲副職。因爲早前白旺與擔任副軍總管的劉世俊手裏頭很多工作在跟進,干係重大不便臨時換將,所以侯大貴手下設兩個副職,白旺爲左副軍總管、劉世俊爲右副軍總管,繼續負責原有工作並協助侯大貴儘早過渡。

    “得虧只閉門思過半年,若是關上個一年,以營中軍事更迭如此之速的狀況看,老子怕是再難得到出頭的機會了。”侯大貴暗自慶幸,同時也對趙當世的寬恕深爲感激,“主公到底還是念着舊情,網開一面。”

    “總管,此間有件事要稟報。”白旺忽而言道。

    “說。”侯大貴見慣了風浪,心緒稍稍起伏旋即就撫平不見,在馬上昂首挺胸。

    “駐紮在城北郊的一衝營有兵士羣起打死了軍官,事情鬧得挺大,統權點檢院的劉先生、楊先生他們都已經過去了,屬下也正是去往那裏。”

    侯大貴聽了,心裏自嘲道“真是好運道,剛上任就撞見事。”嘴上道“既是我軍中事,自是要去主持,速速上馬隨我走。”說罷放鬆轡頭磕幾下馬肚子改向北行。

    一衝營的主體乃是當初跟着周遇吉、周晉等一同投靠趙營的川兵,統制閔一麒、中軍官朗啓貴跟侯大貴都沒什麼交情。侯大貴當先到了轅門前,有守門的兵士來扯住繮繩,刀戈齊挺逼侯大貴下馬,還是後續白旺及時趕來,喝退了兵士方罷。

    侯大貴不久前被昌洪前營的兵攔下時無所謂,這時候卻起手兩拳把適才叫囂最兇的兵士打翻在地,喝罵道“沒規矩的東西”又道,“滾去和你們的統制說,侯大貴找他”

    兵士幾個慌慌張張跑了,不多時,統制閔一麒便匆匆來到了轅門處。侯大貴上任的事尚未公之於衆,但統制級別的高級將領大都還是提前得到過通知的。閔一麒哪敢怠慢,立刻將侯大貴與白旺等人迎入大營,堆笑道“總管什麼時候到的”

    侯大貴斜他一眼道“託你的福,前腳才沾襄陽地界,後腳就來這兒了。老子公私事都沒空處置,先來關照你,可是很給你臉了”

    閔一麒素聞侯大貴的“威名”,連聲道歉。侯大貴懶得與他費口舌,一揮手打斷他說話,道“你營中都是些什麼蝦兵蟹將,打賊寇縮頭縮腦,自家窩裏鬥端的是勇猛。”

    “屬下失職,屬下失職。”閔一麒臉色微紅,“只是一件小事,卻引得統權點檢院和軍總管大駕,慚愧萬分。”

    “小事”侯大貴牛眼一翻,“你他孃的打過仗沒有”

    “總管說笑了。”

    “而今太平,你營兵士殺了軍官彈壓得住。隔日兩軍對陣,你營兵士一殺軍官,甭說你那時候管不管得住,將死陣亂,就被敵軍趁機來一下子,你自己的項上人頭可保得住嗎”

    “屬下”閔一麒無言以對,對着侯大貴冷峻的眼神只感覺脖子上也涼絲絲的。

    “人呢”

    閔一麒忙道“請總管移步,涉事的兵都綁在校場由中軍官老郎、郎啓貴看押着,楊先生正在審問。”

    “我軍中的事,輪到楊紹霆個嘴上沒毛的審個錘子”侯大貴罵罵咧咧,腳步隨之加快。

    “劉劉先生也在”閔一麒爲難地偷眼瞅了瞅侯大貴,“恰好來檢查軍紀,結果”

    “唔,劉先生”侯大貴聞言,身形猛然一滯,急促的腳步驟然又慢了下來。

    營中小校場,供兵士練習射箭用的靶垛之下,正五花大綁跪着十餘名上身赤膊的兵士。

    劉孝竑瞧見侯大貴,當沒看見。閔一麒招呼郎啓貴上來見禮,侯大貴敷衍兩句,徑直走到劉孝竑面前抱拳道“劉先生,這段時期承蒙照顧。”

    “侯總管是軍中宿將,再獲重用是理所應當的事。”劉孝竑輕飄飄客氣一句。除了趙當世,他對所有人都一樣冷淡,甚至會讓人感覺到矜傲。

    換作之前,侯大貴往那兒一杵非得旁人像哈巴狗一般奉承自己,心裏纔會舒坦。碰上寧折不屈的諸如徐琿、劉孝竑、白旺這類人,大多對付不來,關係淡薄甚至勢如水火。然而如今的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即對別人狠易、對自己狠難。

    如果說這世上除了趙當世,還有誰能讓侯大貴心悅誠服,那便是劉孝竑了。

    在統權點檢院衙署生活的日子裏,給侯大貴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不是別人,正是眼前這個清瘦孤高的劉孝竑。原來,他認定劉孝竑是個言清行濁的僞君子,他口中的那些條條框框不過用來譁衆取寵騙取趙當世信任的手段。只是,等有機會在細微處觀察劉孝竑的言行舉止,他始才愕然發現,劉孝竑的自律當真超乎想象。

    自律一日哪怕日都不難,難的是數十年如一日。即便和劉孝竑相識相處的時日並不算長,但只通過這大半年的接觸,侯大貴相信,劉孝竑的的確確稱得上一位表裏如一的真君子。

    因爲從小到大的所見所聞,侯大貴的心底對讀書人留下了誇誇其談、裝腔作勢、笑裏藏刀、貪得無厭等等負面印象,這種觀感也致使他與大多數出身底層的趙營軍將們相同,對讀書人持摒棄鄙夷的激烈態度。可是,當長久以來給讀書人打慣了的標籤竟無一個能適用於劉孝竑時,侯大貴恍然醒悟,其實自己至始至終厭惡的,都不應該是已被符號化了的“讀書人”,只靠着片面的信息把一個羣體定了性,實則是大大有失偏頗了。

    劉孝竑乃卓爾不羣的真君子,他不同,所以在對他不瞭解的時候,侯大貴纔會對他格外反感,覺着他格外無恥。唯有剝繭抽絲,親身瞭解了劉孝竑這個人,方知本質。

    縱然久在軍中,可當初侯大貴眼高於頂,自恃自負,除卻幾條重要的軍紀,別的壓根就沒認真看過一眼,更別提理解了。但凡出了事,也有白旺、吳鳴鳳等部下接手處理,是以實際上他對軍隊的許多規章制度是疏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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