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75綢繆(三)
    一如當初李自成所揣測的那樣,趙當世的確是想借由順軍之手,滅掉北京明廷。而今順軍進展神速,大有在兩三個月內擺平北方的架勢,趙當世自是無法再作壁上觀。

    李自成北伐,帶去了主力野戰五營兵馬逾十萬之衆,即便陝西、河南仍舊留有十餘萬的順軍部隊防備後方,但這卻可謂趙營進取的最佳時機。若等李自成攻下了北京再回師增援南邊,趙營承受的壓力將更大,這是作爲統帥的趙當世需得儘量避免的情況。

    趙營要對順軍用兵,只有陝西、河南兩個方向。在這兩個方向上,趙營的軍事傾向大爲不同。

    陝南漢中與關中有秦嶺阻隔。秦嶺高峻,褒斜道、儻駱道、子午道等諸穀道皆曲折迴旋,幽深險峻,不利於物資轉運及大規模兵力調動。借這些穀道出奇兵尚可,但大舉進攻則甚爲不利。此前順軍吳汝義所部作爲開路先鋒一旦敗績便致使田見秀主力大軍徘徊秦嶺北部難以寸進便是很好的前鑑。趙營在秦嶺南面嚴加把守褒谷、儻谷、午谷等要隘,順軍在北面亦是固防散關、駱谷、子谷等出口。攻難守易,兩邊誰主動發難,誰討不着好。用兵着審時度勢,趙當世不願意自己統帶的精銳主力自陷不利局面,因此漢中府在全局中對於趙營的軍事意義核心爲“守”,並伺機進取。趙營的正面進攻戰場,趙當世定在了河南。

    河南方面,順、趙兩軍雖然北南對峙態勢與陝西頗爲相似,但仍有較大差異。南陽府、汝寧府雙方勢力固是犬牙交錯,各有千秋,可河南、湖廣之間畢竟沒有秦嶺那樣難以逾越的天險阻隔,便於進取。此外還有極爲重要的一點,即對河南作戰,趙營軍隊背靠老本所在的湖廣,無論人力物力的補給支持都非常方便。相較之下,漢中背後新近平定的四川各地資源尚未來得及整合完備,一旦趙營對陝南用兵與順軍爆發大型戰役,後勤必然喫緊。綜合各方面考慮,河南遂成爲趙營的重點用兵方向。

    趙營投入河南的軍隊主體,是爲駐紮楚北的侯大貴軍、駐紮南陽府南部的郭如克軍與駐紮汝寧府南部的黃得功軍。其中侯大貴軍戰兵一萬六千,郭如克軍七千、黃得功軍一萬五千,合計將近四萬人。除了他們,雖說尚有武昌府左夢庚軍七千、黃州府方國安軍五千,但這兩支兵馬趙當世另有用處,並不隨徵河南。

    根據特勤司出生入死偵查來的情報,順軍部署在河南的各地軍隊本部楊彥昌、高一功、任光榮、王文耀、謝應龍等部共三萬五千人,李際遇、劉洪起、沈萬登等附庸軍隊數量大概有個兩萬出頭。縱然對方賬面實力將近六萬人,然考慮到目前滯留在河南以及周遭的還有許定國、劉澤清、卜從善等零散明軍遊弋牽制了不少順軍的注意力,趙當世及顧君恩、徐琿等文武分析,順軍未必能放心將所有主力押向趙營。且以李際遇爲首的附庸軍相對而言戰鬥力較弱,亦不具備足夠的威脅,是以順軍在整個河南能夠有效利用對趙營造成直接威脅的野戰部隊當同樣在四萬上下浮動,與趙營旗鼓相當。

    當然,爲了穩妥起見,趙當世決定後續從漢中府分出徐琿軍,返回鄖陽府,一來作爲側翼庇護河南湖廣正面戰場,二來保證鄖陽通道的暢通以便漢中與湖廣之間必要的軍事調動。右軍師徐以顯本來提議調四川的王來興軍同來漢中,如此一來,作戰能力更強的趙當世軍就有空間抽身,行動更加靈活。但天不遂人願,早前從貴州、播州方向北上、遊蕩在重慶府邊界的皮熊與王祥兩部似乎真有覬覦四川之心。接到趙營的數次警告交涉依舊我行我素,滯留不動。王來興最新送來漢中塘報中明言,他即將率軍前往重慶府料理此事,四川的兵馬一時半會兒是指望不上的。

    因此總體而言,趙營對大順用兵的策略可以概括爲“陝西守、河南攻、川楚後繼”十個字。不過,趙營實際要面對的問題可遠遠不止這十字。

    少室山林木蔥蘢的山門上空,正下着濛濛細雨。

    山門洞開,一名黑色勁裝結束的健壯漢子擡眼看去,一名年紀四十開外的僧人緩步出寺。這僧人年紀不大,但自有一番氣度威儀,一身金絲織就的袈裟熠熠奪目在其他僧衆清一色的灰袍團簇裏頭顯得卓爾不凡,更襯得他寶相莊嚴。這個僧人的背後,亦步亦趨跟隨着幾名年輕僧人,他們之中,卻夾雜個俗家裝扮、與衆不同的身影。

    “主持,在下楚督衙門龐勁明,久違了。”

    “一別數載,龐檀越更添龍馬精神,楚北果真是養人的天澤福地。”

    龐勁明笑着寒暄幾句,一瞭眼見着衆僧之間那個俗家裝束的中年人,躬身行禮道:“龐勁明拜見德昌王殿下,殿下福體安康。”

    德昌王朱由崧勉強一笑,偏頭看了看身畔站着的一名中年僧人道:“虧得有永素師父,本王纔算得上安康。”

    龐勁明順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中年僧人,那中年僧人與龐勁明對視一眼,便垂頭單手合十道:“阿彌陀佛,這是小僧的業報。能爲王爺鞍前馬後,小僧實是振奮始終。”他言語輕柔平順,沉靜如水,容貌亦是慈眉善目甚至有些謙卑,哪裏還看得出幾年前竟是一名縱橫沙場、雙手沾滿鮮血的賊寇。

    自從在襄陽之戰中投靠了趙營,本名王繼業的永素就被送到了少林寺,明面上拜主持彼岸海寬爲師,清修禪道,暗地裏卻肩負着爲趙營監視安置在寺內的德昌王朱由崧的重任。一開始,朱由崧對永素完全不信任,日夜提防,永素雖負責朱由崧的一應起居喫喝事宜,但兩人整日對話幾乎不會超過兩句。

    直到後來,永素受寺內風氣影響,泮林革音,慢慢對佛法產生興趣,彼岸海寬對他這名徒弟,也經常開導教誨。曾經一度因落髮爲僧陷入迷失與痛苦的永素通過參讀佛法,逐漸解除了內心的枷鎖,接受並正視起了自己新的身份

    日濡月染,永素接納自己,心性亦在潛移默化間轉變,進而讓如同驚弓之鳥的朱由崧慢慢放下了心防。兩人關係間的那層隔閡隨着時間的推移漸而消弭殆盡,永素不忘自己身負的使命,卻也能真心實意侍奉朱由崧,朱由崧反過來也將他當成了自己在枯燥清樸的少林寺唯一說得上話的朋友。所以朱由崧那一句“虧得有永素師父”並非虛言,如若沒有永素的細心照顧,缺乏生活自理能力且往昔花天酒地慣了的王爺絕對無法在清平的寺內熬過這麼長的歲月。

    “你們當初信誓旦旦和本王承諾,短則一二月,長則三五月,必肅清河南賊氛,接我出寺。可誰想,這一等,就是三年。”朱由崧苦笑而言,眼眶都微微泛紅。

    “小人等接駕來遲,請王爺恕罪。只是天下事,非我等卑賤之人可定,趙帥亦無法在貿然將王爺接出寺置於豺狼虎豹橫行之地,均是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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