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48蕭蕭(四)
    當激烈的戰事遠去,禹門渡西岸河灘顯得格外安靜。

    浪濤輕輕拍岸,紅白交雜的泡沫不斷附於灘石,又不斷破滅。除了四處遊弋收拾着遍地屍首兵戈的兵士外。滔滔黃河對岸,一騎氈笠縹衣,在彌散水霧中側馬凝望。

    “主公,那是”

    “必是李闖。”趙當世同樣臨河駐馬,與那騎對視。

    河面寬廣,風聲水聲交雜,兩人似乎在用眼神交流着什麼。

    “傳聞中李闖不是金盔金甲嗎”周文赫皺皺眉。

    這時候,對岸那騎默默兜轉馬頭,很快馳遠不見。

    “狡兔三窟,李闖身邊不乏穿戴金盔金甲之人,全都是他的替身罷了。”趙當世沉聲道,“那姿態舉止,我不會認錯的。”

    “嘿嘿,金盔金甲的給他跑了,這金盔銀甲的可貨真價實,沒跑兒”幾步外,彭光呼哧呼哧拖着一具還沒卸下盔甲的屍體,把他和其他七八具單獨排列的屍體放置一處。

    “闖賊心膂重將劉宗敏,找了幾個人辨認,就是本人。”黃得功輕拍着手跨步走來,目光接着往那排屍體掃視,“王得仁、馬重僖、白鳩鶴、藍應誠、拓天寶、劉文炳、郭登先、張有曾、馮養珠有名有姓的都在這兒了。剿賊剿了十餘年,還比不上這一仗打出的成果大”

    趙當世看到黃得功的左肩纏着厚厚的白布,問道“老黃,這次多虧了你。”

    黃得功哈哈一笑道“哪裏,運氣好。劉宗敏無頭蒼蠅正撞臉上,順手將他拿了。”他生性豪爽,有功從來不推,“至於這點小傷,嘿嘿,在我姓黃的身上還上不得檯面”繼而嘆口氣,“還是讓李闖撿了條命,可惜,可惜”

    趙當世聞言,緩緩轉頭,眼前的河面上,早不見了那百船競渡的場面,有的只是自橫在那裏無人問津的只帆片影。

    這一場大仗,提前設伏佈陣的三萬明軍完全擊潰了倉忙渡河、來不及穩固陣腳順軍老本精兵,殺傷順軍數千,俘虜近兩萬衆,還有不少潰兵慌不擇路,葬身黃河。明軍本身亦損傷三四千兵馬,但相較於戰果,可謂大捷。

    大捷不單體現在此處,更體現在全局。

    據趙當世等人估計,滯留在東岸未渡順軍最多還剩兩萬,構成主體應當是劉芳亮左營、袁宗第右營及李過後營的各自所剩兵力。也就是說,隨着劉宗敏等中營將帥的戰死,堪稱順軍砥柱的中營老本部隊灰飛煙滅,縱然順軍還剩兩萬,但整體戰鬥力必然有所降低,其實力已經不足以對明軍掌控內的山西、河南等省構成致命威脅,明軍全線的戰略態勢都將由被動轉爲主動。

    “李闖既走,是否引軍急追”覃進孝心有不甘。

    “不急,闖賊連敗,失魂落魄,士氣早不可用,早晚必滅之。”趙當世肅道,“我軍先回師陝西,把西安拿下,沒了後顧之憂,再全力以赴進軍山西。”

    覃進孝答應一聲,繼續問道“此間有俘兵衆多,如何處置要不”說着,手掌橫在胸前輕輕一劃。

    趙當世笑道“我聽人說老覃你自從有佳人相伴,性子緩和了不少,怎麼又變回去了”

    覃進孝心事被說破,縱然棕黑的臉皮上也透出明顯的紅,難得一見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頭道“這這不是情況特別,怕拖累我軍”

    趙當世說道“無論何時皆不可視人命如草芥,否則上對不住天、下對不住心。”又道,“那些俘兵,往昔都是我大明老實本分的百姓,只因跟錯了人,才墜入深淵。而今他們願意棄暗投明,迴歸朝廷,我朝廷寬容,豈能拒之門外”

    黃得功點頭道“老趙說的說,只有昭示朝廷博大,方能吸引更多人迷途知返。”

    趙當世往下道“先遣軍把俘兵安置穩妥,等拿下了西安,兩邊統一處置。我軍久戰,亦有傷亡,可擇其良者補充空缺,其餘的發落給陝西或河南提領衙門,亦是好的。既給他們一條生路,也有利我軍,何必一股腦兒斬盡殺絕呢。”

    覃進孝慚愧道“是屬下魯莽了。”同時不由心裏頭想起件事“或許那時候,我該聽她的”

    思緒未了,忽聽得趙當世朗聲道“傳我軍令,速速收拾了戰場,整軍回返。五日之內,必要拿下西安、恢復全陝”

    不知不覺中,曾經擁兵數十萬如日中天的順軍兵馬已然凋零落寞。戰勝李自成,這個從近十年前便在趙當世內心萌芽的念想,似乎終於有了結果落地的那一日。

    明、順兩軍主力血戰禹門渡的當口兒,侯大貴軍剛好進駐晉北大同府。

    府城之北旌旗蔽天,車馬兵戈絡繹如流,姜瓖、孫傳庭、侯大貴三軍會於白登山。

    白登山山道遍插彩旗,甲士熙來攘往,東道主姜瓖設宴山腰,款待遠道而來的明軍。侯大貴由王輔臣帶領來此後,跟着他的義父王進朝登山,途中看到林木間有“孫”字大旗豎立,問道“孫傳庭已經到了”

    “也是昨日剛到,就在西麓孤店一帶駐軍。”王進朝答道。

    烈日炎炎,侯大貴用袖口擦了擦脖間汗漬,沒說話,臉色卻沉了下來。

    很快到了山腰,那裏有座小山神廟,一桌豐盛的酒菜遙遙可見。大鬍子的姜瓖笑呵呵出來迎接,王進朝兩下引薦,侯大貴左右看看,問道“孫軍門何在”

    姜瓖大拇指往後一翹道“孫軍門就在裏面。”

    侯大貴皺皺眉道“孫軍門行軍路上染腿疾了嗎”

    姜瓖聞言先是一怔,而後明白他的意思,親熱拍拍他肩膀道“孫軍門文儒,不比你我身體強健,一路羈旅,想是累了。待會進去,你我定得勸他多喫幾杯”說完,又是“哈哈哈哈”一串大笑,掩去尷尬氣氛。

    侯大貴聽了這話,暫且按下不快,邁步進廟。

    桌邊已坐了箇中年文官打扮的人,侯大貴料是孫傳庭,一屁股坐下後故意回頭問姜瓖道“這位是”

    姜瓖忙道“這位便是孫軍門。”說着心裏嘀咕,敢情這兩路北伐的軍隊主帥相互還不認識,爲了活絡氣氛,迅速端起酒杯,“既然孫軍門、侯總管都到了,咱們別的不說,來,先乾一杯爲二位接風洗塵”

    “不急”侯大貴突如其來,起手說道。

    正打算端杯的孫傳庭剛擡起的屁股,隨之一停,凝目看向侯大貴,不知他要唱哪出。

    “孫軍門。”侯大貴一臉笑容,“我先敬你一杯。”

    姜瓖聽了,僵硬的表情頓釋,揮手笑道“咳,侯兄就是會來事。看到孫軍門,就把我這不成器的傢伙置之不理了”邊說邊道,“那我趕個趟兒,也先敬孫軍門一杯”弘光朝廷封賞的消息已經傳到晉北,姜瓖因爲此前降順沒得好處,但知道孫傳庭封了王、侯大貴封了伯,論官位爵位,都是孫傳庭最大,所以在這場酒席之上遵奉孫傳庭無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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