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51愴然(三)
    清軍駐紮廣靈縣,不僅控制境內所有通道隘口,且分兵抄掠四野,遊弋來去。陳洪範與趙元亨途徑縣境,目之所見,端的可謂是縣無完村、村無完家、家無完人、人無完婦。戶戶聞斷腸,無處不哭喪。

    其時正值酷暑,三伏溽炎,陳洪範與趙元亨暗中抄山中小道至一鎮集,本待權且歇腳補充給養,卻不料此間早有清兵盤踞,於是帶着七名伴當共九人躲在林中屏息觀望。但見道路之上,有清兵驅趕百姓,那些百姓均衣衫襤褸,以粗長的繩索緊繫脖間,前後相連累累如貫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清兵跨馬在前,一手牽粗繩、一手揮長鞭,嘴裏吆喝不絕,如驅趕牛羊。夾道哭啼聲盈野,滿地七零八落都是無人理會的嬰兒,人馬經過,視若無睹。嬰兒或爲蹄壓、或爲人踩,肝腦塗地,慘不可言。

    陳洪範等人生怕被察覺,藉着山林掩護,悄悄轉移。誰知越近鎮集,越是觸目驚心。鎮集外圍,有着不少骸骨被燒燼堆積成阜,灰如積雪,其側是無數來不及焚燒的屍體,手足相枕,片片血赭。時下酷炎當空,屍堆腐爛引來蠅蟲聚食、飢鳥啄腸,髑髏堆積森森。鎮集內,大片大片烈火燃灼,黑煙滾滾直衝天際,縱然不進,亦可想見其中景象。

    “這裏韃子太多,咱們換路走。”陳洪範低聲說道。

    當下九人正待快速穿過道路,跑到對面,突然有哭號聲至,便及時按捺繼續潛伏。

    只見有母子三人沿道奔逃,後頭數名清兵緊追不捨,嘴裏長笑。不久母親遽然摔倒,衆清兵一擁而上,腳踩其頭。一子一女受驚止步,也先後被擒。清兵大樂,其中三個當道淫侮母女,其餘數人駐足吶喊助威,又將小兒雙手綁緊,牽在馬後。

    母女哀號,淒厲異常,清兵盡興後猶不放過,抱母女上馬。小兒有氣無力跟着後邊,想是肚餓極了,不斷向母親乞求喫食,清兵聽得煩躁,回頭亂揮幾刀將小兒劈死在地,可憐那母親給清兵抱在懷中,看在眼裏,卻是氣若游絲完全發不出半點聲響。

    清兵走遠,陳洪範等人趁機撤去,繞過鎮集到得一堡。卻見那堡內外焚燹毀壞,磚石阻塞,回頭流經堡西的小河,亦是屍骨無計,一派赤紅。

    “這裏也留不得。”趙元亨紅着眼說道。

    過堡向北,又經數個城寨,大多城無完堞、屋無片瓦,蓬蒿漫漫叢生。不堪受辱或被戮之人中懸樑者、投井者、投河者不計其數,偶有寥寥孑遺,基本都結草棲息,在頹垣敗壁中苟延殘喘。

    陳洪範尋到一老人,問道“老丈,從這裏如何能到大同府”

    那老人回道“四處都是韃子,路不好走。”

    趙元亨道“老丈可是從城內逃出來的”

    那老人點頭道“韃子進城,強闖入室,小老兒的屋室給他們佔了。”

    “老丈怎麼沒遭毒手”

    “韃子從城內外掠來美婦數十人,悉去衣裙、盡藏室內,不避街坊,晝夜姦淫。若有不從者,就用長釘釘其兩手在板上,繼續強淫。事罷即走,往來絡繹不斷,只把那裏當成了窯子。一連數日,那些姑娘前前後後也不知給多少韃子糟蹋了,每日都有數人斃命。唉,韃子淫樂,無人看着小老兒,小老兒便求得一命躲到了這裏。”

    陳洪範等聞言,皆嘆息不語。

    “這裏向北十里,有一座寺廟偏僻,應當能夠容身,幾位爺可先去那邊避避。”

    陳洪範依照那老人的指點,轉道向北,大風颳起黃沙,沿途夫挈妻、父挈女,老幼相隨,無不倉皇逃竄,滿眼盡是淒涼。

    到了寺廟所在九層山一帶,還未及上山,兩名僧人從林間撲簌簌滾落。陳洪範擡頭一看,有血水自林木間流奔瀉注,條條成溪,大股的直似澗水飛下,甚至連小件遺物都沉浮可見。

    “頂上僧寮本有婦女千人躲避藏匿,韃子搜尋至此,忽聞內中有孩童受驚一啼,當時便強行搜殺,無論婦孺僧侶,全都屠戮殆盡。”

    兩名僧人想是慌不擇路逃下山的。一個因滾下來時頭撞到大石,已經斃命,另一個則斷了條腿。但縱有無比疼痛,匆匆說完,他就着急忙慌一瘸一拐遠遠逃離。

    “挨千刀的韃子,既然躲不過,那便與他見個真章”

    一路東躲西藏,趙元亨的耐心早已耗盡,歷歷在目全是大明土地百姓遭清兵蹂躪的悽慘景象,一時間惹起他情緒激昂,拔刀就要上山。

    “殺韃子,有的是機會。咱們身負重任,還需回稟,切莫因怒壞了大事。”陳洪範還算沉穩,勸阻道,“你這裏就殺再多韃子,有將消息順利傳回去幫我大軍後續殺韃子殺得多嗎”

    趙元亨到底尊敬陳洪範,聞言沉默半晌,收起了刀。

    桑乾河畔,楊招鳳聽到這裏,說道“二位後來怎麼又和韃子糾纏上了”

    陳洪範道“韃子游兵衆多,且嚴把道徑,我等走到最後,不得不混在行人中冒險通過亂嶺關。那裏韃子哨營駐紮附近,關口有十餘名韃子看守,我等跟在後邊,見韃子每遇到一人,就高呼蠻子獻寶,過往者雖悉取盤纏獻上,亦免不了被砍三刀。人人三刀,無一倖免,若不死可去。窮苦之人沒盤纏或銀錢數目不夠,韃子便當場砍死,復高呼殺蠻子,與宰牛屠羊無異。”

    趙元亨恨聲道“我等之前,有一漢子,初被砍一刀,大叫都爺饒命,又被砍一刀,慘叫不止。韃子嬉笑,連刀狂砍,以至十餘刀,那漢子聲音漸漸微弱,寂然斃命。我等不甘心束手待斃,奮起衝關,不幸隨行伴當七人全死在韃子手裏,只我與陳公衝突得出,卻又有三名韃子乘馬猛追不依不饒,走走停停、兜兜轉轉,總能給他們搜尋到,怎麼也甩不掉,跑了一晝夜,纔到這裏。”

    “虎口脫險,是不幸中的萬幸”楊招鳳愴然道。

    郝鳴鸞道“讓前頭兩個韃子逃去,廣靈縣韃子必得消息提前防備,看來近日不好再去刺探了。”又道,“最多在外圍大致偵察彼方部署而已。”

    陳洪範點頭道“韃子警覺,這樣做最妥當。”隨後又問了這段時期的戰況。

    楊招鳳將山西的形勢簡要敘述了一番,又道“二位可先去大同府我軍營中安身,後續再讓人護送二位回湖廣。”

    陳洪範道“也好,正有些事要說給侯總管知道。”

    楊招鳳想到偵察的事,嘆道“廣靈縣的韃子有數千,常聽人說韃子滿萬不可敵,不探得虛實,心中着實沒底。”

    陳洪範搖搖頭道“人云亦云罷了,我爹此前曾隨李寧遠攻北關韃子,那時候韃子兵馬數萬,最後不照樣鳥獸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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