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68求存(四)
    直到親眼看着姜瓖頒下出兵的軍令,楊招鳳緊繃猶如鐵石始才爲之一鬆。中軍大帳中將士漸漸散去,他不禁想起了穆公淳在節堂上講的故事。

    秦末楚漢相爭,漢王劉邦前方面臨楚兵重壓,後方張耳、韓信卻有異志,逡巡不前,似有騎牆打算。爲了免除後患,劉邦在率軍出成皋向東渡黃河期間,僅帶着心腹夏侯嬰,兩騎徑往位於修武的張耳、韓信軍營,並以漢軍使者的名義入營,趁張、韓臥牀未起之際奪取了兵符印信。張、韓兩人驚起,但木已成舟,兵權易手,劉邦由是解決了心腹之患。

    穆公淳想讓楊招鳳做的,如出一轍。但略有不同的是,姜瓖的兵權,並非出自弘光朝廷的君授,而是他自己徵養的家丁或是舊朝遺留的部曲,只憑借其人的腰牌符印並不足以服衆。楊招鳳只能選擇直接控制姜瓖本人,號令其軍,如若不然,唯有玉石俱焚而已。但姜瓖身爲大同府數萬兵馬的主帥,周遭防護必然無比森嚴,單身匹馬強闖如此禁地,較之背水一戰更兇險百倍,要成功非智勇兼備之人不可爲。萬幸的是,楊招鳳成功了,或者說,他的突然出現,給了原本搖擺猶豫的姜瓖最後一把推力。

    當着萬千將士的睽睽衆目,姜瓖下定了決心,洪聲道“韃子就在家門口,我等爲大明臣子保家衛國,豈能畏縮不前,任由彼等獸兵橫行荼毒有我姜瓖在,廣靈縣之慘狀絕不會再次發生”

    將士們聞言,皆振臂高呼“殺韃子”。當是時,以中軍大帳爲中心,許家莊堡外連綿數裏的軍營上空吶喊直衝九霄,士氣昂揚。

    姜瓖雖說決意對抗清軍,但大同府畢竟是他根基所在,且爲重要的錢糧囤積之地,數萬兵馬守土的責任重大,無法傾巢而出支援前線。楊招鳳聽他這麼說,以爲他又想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耍花招,冷冷道“若不出兵,我來營中有甚意義”

    “楊參軍此言差矣。”姜瓖搖了搖頭,“你雖近我,但當時我兵環列四周,只要偷發弩箭,你難逃一劫,我卻沒有這樣做,何也只因你我皆爲大明效力,同仇敵愾。我姜瓖箭雖利、馬雖快,但從不傷及自己人。”

    若說他是受了楊招鳳的威懾做出決定,倒不如說楊招鳳爲了大明不畏生死的表現令他動容。他心向大明,但此前囿於局勢,一直進退兩難。一邊是忠孝節義,一邊是安危福禍,夾在當中實難抉擇。然而,楊招鳳舉動讓他受到當頭棒喝,特別是那一句“你要做忠臣還是做奸臣”更如醍醐灌頂,使他猛然驚覺,原來這世間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樣瞻前顧後、再三思忖。比如孫傳庭、侯大貴乃至這個楊招鳳,他們都有着自己的心中堅定的信念,並願意爲了信念奮不顧身,從來果斷。

    自從孫傳庭與侯大貴兩軍先後離去,看似躲在後方安然無恙的姜瓖內心所受的煎熬並不比看似在前線浴血奮戰、千難萬險的他們來得少。被一根鋼絲吊着,上也不敢上、下也不敢下的滋味只有他自己心裏清楚。事到如今,既然腦袋一熱選定了立場,與其反覆無常爲人唾棄,倒不如豁出去轟轟烈烈爲了大明幹一番事業。

    “侯總管率軍救援柴溝堡,深入敵後,料想解圍了孫傳庭,兩軍相合,將給韃子沉重一擊。姜將軍兵去鎮虜衛與我軍會聚,配合侯總管,可令韃子首尾不能相顧。時不我待,切莫再遲疑了。”楊招鳳自己也不清楚侯大貴軍的實際情況,只往好的方面說。

    “我得帶兵繼續鎮守大同,但我軍中有五千撥兒馬,乃精銳,可隨楊參軍去。”姜瓖沉聲說道。大同府土語取“撥”爲“敏捷”之意,且其地言語音後多帶兒化,故而“撥”爲“撥兒”,“撥兒馬”可理解爲來去如風的輕捷驍騎。

    姜瓖的這五千撥兒馬將士是他家丁部隊,成員大多來自河套蒙古諸部落,驍勇敢戰,姜瓖在大同府斂財所得七成以上都拿來供養他們了,說他們是大同府實際的頂樑柱也不爲過。姜瓖把撥兒馬盡數交給楊招鳳,便等同於鐵了心站到大明陣營內了。

    撥兒馬的主將是爲之前曾經遇見的猛將、姜瓖大將王進朝的誼子王輔臣。他見了楊招鳳,毅聲道“楊參軍放心,貴我兩軍休慼一體,同進退、共存亡。”

    前線軍事緊急,當下楊招鳳沒有在姜瓖軍營滯留太久,等五千撥兒馬整備完畢,即與王輔臣同率軍出營。離開前,楊招鳳對來送行的姜瓖道“姜將軍高義不渝,定將爲世人所知,朝廷明察秋毫,不久必會賜下賞爵。”

    姜瓖苦笑道“姜某不求賞爵,只求楊參軍此去能與我軍健兒逐敵鎮虜衛,保我大同一方平安。”說罷,躬身行了一禮。

    楊招鳳點點頭,不再言語,馳馬自去。王輔臣所帶的撥兒馬都是輕甲輕騎,機動極強,現在出發,楊招鳳估計明日午間當能抵達鎮虜衛城。幾聲長吆,摔鈸錚響,人馬齊動,投東北方向而去。

    次日午間,鎮虜衛戰事進行到了第三日。

    俯視城外曠野上的累累屍骸,韓袞生平頭一次感受到了頻臨崩潰的恐懼。恐懼的來源不在於死亡本身,而是時時刻刻不斷侵襲着身心的焦慮感。

    一連三日,清軍發動了大大小小十餘次攻勢,目前已經填平了城外所有壕溝,明軍起初用於守野的各支部隊均難擋清軍前進的步伐。

    其中佈陣城門正面的張先壁與呂越馬步軍兩千人受到清軍主力猛攻,傷亡頗重,不得已搶在最後一道壕溝被填平前退進城池。甚至無儔營中軍官張先壁在一次防禦中太過突前,爲清軍齊射,重傷不支,由白旺全權接管了無儔營兵的指揮。周遇吉與馬光春兩營馬軍相合之後,幾次突襲挖掘東閘門的清軍,但都給負責防護的清軍巴牙喇纛章京鰲拜巴圖魯的兵馬擊退,只能退守城外山坡,遙遙觀望。

    鏖戰至今,守城明軍還有無儔營、飛捷左營並忠貫營馬步軍共兩千人,城外飛捷右營、長寧營兩營馬軍千人,合計三千兵馬出頭,傷亡近半。

    反觀清軍,傷亡同樣不小,近戰肉搏加上被城頭鳥銃大炮轟擊的損失,亦達二千人。可饒是如此,清軍仍無退意,只顧向前。每次激戰過後,明軍總以爲清軍會後撤或是暫時整頓,但清軍似乎個個不知疲憊危險的傀儡人,旋即接踵又至,堅韌不拔。

    “韃子怎麼還不退。”

    這句話在三日內幾乎浮現在每一名明軍將士的心中,他們一次又一次捨命抵擋住清軍潮水般的攻擊,然而在精疲力竭之餘,全無喘息的空隙,擡眼又是捲土重來的敵人,心絃一直緊繃,幾乎被沉重的壓力壓制得喘不過氣來。

    “韃子也死了不少,弟兄們撐住最後一口氣,援軍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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