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御史手中所呈的包裹,正是我臨走前放置在御史府邸門外。”靈徽道,“當初靖王意圖陷害廢太子,便讓我將僞造的證據放置在右諫議大夫莊友莊大人的府上,說莊大人爲官清正,又是諫臣,陛下對其言辭必定親信。原本我逃離建鄴前,也想將這些證據再次放去莊大人府上,卻惟恐靖王派人監視莊府,而蔡御史的府邸又恰好在城西,於是我就將東西都交給了蔡御史。”
蔡襄長跪道:“臣惟恐有人捏造事實陷害靖王,收到此包裹之後便不敢立即奉上,在府中先將其中賬目都看過一遍,其記錄逐一明細,並無作假嫌疑,臣才帶來呈交陛下,還請陛下嚴查。”
今上看着殿下跪着的數人卻久不發言,且不論玄旻與靈徽,單是蔡襄、何禮與侯保幸,皆是他手中臣工,卻在此時一齊將矛頭對準了靖王,若是受人指使,也未免太讓他這一國之君後怕,但若當真如他們所言,那他這些年來對靖王的寵愛就當真是養虎爲患了。
室內寂寂,堂下衆人垂首靜待今上發落,然而時光被燭火所燒便無形消失,卻始終不得那一國之君的隻言片語,也就更令人倍感忐忑。
“我以涉案之人的身份冒死入宮說明真相,難道陛下還要猶豫我所說是否切實”靈徽齒冷道,“我宋氏一族在五年前或被生擒被殺害,如今只剩下我與長兄宋適言,而兄長現今又被侯將軍捉拿。我今夜入宮不爲自己求生,一爲死去的唐紹筠討個公道,二爲自己並未殺害廢太子而澄清真相,三爲揭露靖王陰毒的本性,四爲兄長求情,只要陛下答應不殺,我便能像當初說服兄長與靖王聯手一般,讓他從此不再反陳。”
見今上似有所動,靈徽雖心底不甘,卻還要繼續,只是她目光已然暗淡,無奈道:“留在陳國五年,我已認清了事實。梁國既已覆滅,便是雲煙過往,陳國社稷穩固,難以撼動,兄長所爲是謂以卵擊石。不如各自相安,存我宋氏血脈,安樂以繼,以告慰先祖。”
“靈徽本可以就此逃脫卻偏偏送臣入宮,陛下,臣與靖王不過因爲當初靈徽一事而私怨一樁,靖王卻記恨至今,要將臣殺於建鄴城外。我非聖賢,又與靖王同是宗親手足,懇請陛下爲臣主持公道。”玄旻雖一身狼狽,卻無畏無懼,陳詞神情尤爲堅定,禮儀顧全,絲毫不差皇室之尊。
臣工請奏、外人揭露再有玄旻這皇室親貴懇求,今上只覺得思緒萬千卻無從梳理,窗外雨聲也吵得人心神難安,他便將所有人都就此稟退,三位臣工各自回府,玄旻與靈徽暫且留於宮中,聽後發落。
玄旻與靈徽由宮人引領在一處偏殿。
後半夜的雨勢更加洶涌,那氣勢彷彿隨時可以將這些宮殿樓閣全部沖垮,整間屋子都像是因此發生了震顫。
靈徽站在緊閉的窗下,玄旻則臥在榻上。兩人一路從城郊逃回皇宮的情景都還歷歷在目,那時他們尚且相依相偎,雙手緊握,現在卻疏遠淡漠,形同陌路。
靈徽也被這雨聲攪得心煩,走到榻邊坐下,看着還有些虛弱的玄旻道:“爲了達到目的,竟然不惜將自己搭進來,你真的有把握麼”
“本就心死之人,身死或生,有什麼區別”玄旻慢慢移動雙腿從榻上下來,他看見靈徽想要上來相扶卻又剋制的樣子,終究只當沒有察覺,還是有些艱難地站起身,“雨還沒停,還未到最後。”
可她心裏還有困惑,便發問道:“侯保幸分明是靖王的人,他怎麼會這麼輕易地就倒戈幫你還有那個何禮,又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如果知道靖王終究輸在哪裏,也就能知道原因了。”玄旻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笑意,其中還有酸楚與自嘲,這個笑容,他不僅是給西雍的,也是給自己的。
“我回來幫你做了指證,至少你該讓我知道其中的關聯,哪怕最後真的要死,也讓我死個明白。”靈徽道。
“侯保幸是知道了大勢所趨,明白靖王必定失勢,出於自保跟保護家人,他才答應幫我演這齣戲的。”玄旻轉身,眸中光彩依舊沉沉,注視着專心聽他說話的靈徽,“至於何禮他與莊友是摯交,莊友曾經與我母親有青梅之約,只可惜我母親最後入了宮。”
靈徽驚訝之餘平添感慨道:“沒想到陳國還有這樣的人。”
“靖王大約也是你口中所說的這種人。”玄旻不顧靈徽由暗諷轉爲疑惑的神情,繼續道,“莊友是我回到陳國就第一個聯絡之人,也是我與之商議一切計策之人,陳國局勢他比我知道得詳細,我勢必少不了這樣一個幫手。”
“不過是幼年的稍許情義,你就確定他不會出賣你”
“如你感嘆,陳國居然有他這樣的人,便是天助我。”玄旻道,“還有什麼要問的”
“你不可傷害我大哥。”靈徽起身道,“我今夜同你回來,就沒想過要活着離開,你曾答應我不會動我大哥分毫,你的承諾我從不懷疑,可是這一次”
心境的轉變令靈徽過去毫無理由就信任玄旻的心情發生了變化,她有些患得患失,大約是因爲過去從來沒有在玄旻身上有過希望,而不知從何時起,就有了莫名的妄念,想得多了,自然也就會怕,怕那些感受是真又假,怕他會因爲發現她的改變而做出更令她難堪之事。
玄旻見她轉過視線,便伸手捏住她的下頜,迫使她重新看着自己。這樣的四目交匯裏有比過去更加糾纏難解的心緒,令人驚喜也讓人害怕,就連他都有些難以自持,尤其是在被擾人的雨聲侵襲了內心之後,內息開始涌動的情緒讓他難以保持以往的平靜。
“我答應你的事何時反悔過說過不動手,就一定不會動手。”玄旻鬆手離去,走前只留下一聲沉重的長嘆。
靈徽看他走去外殿的背影依舊不甚利落,可所有的異樣都對着玄旻的離開而最終消失,她看着晃動的珠簾下在無人影,低頭時看見空空如也的掌心,想起就在半個時辰前,這隻手還握住了那人的衣衫,
指尖還殘餘着他身上沾着的春雨寒意。
一整夜的暴雨將建鄴城才冒出了的春暖徹底衝了個乾淨,天際破開光亮時,晨風帶着料峭之意吹徹了整座皇宮,而踏着細雨前來等候新一日朝會的臣工個個面色沉重,再不如過去那樣與相近相親者信口說上幾句寒暄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