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北招陰人 >第二百五十一章 阿旺的眼睛
    在我詢問嘎達梅珠挖眼真相的時候,摩尼星沒怎麼說話,但當扎古王給嘎達梅珠下了鷹啄之刑的時候,摩尼星徹底爆發了,他一下子撲倒在我的腿邊,請求我爲嘎達梅珠求饒。

    我搖了搖頭,說:摩尼星,嘎達梅珠是犯的小事嗎?她挖了十二個人的眼睛,你讓我給她求饒?那我問你——那些被挖了眼睛的人,該向誰求饒?

    “李施主,真的,你說讓嘎達梅珠死,我沒意見,可是,千萬不要行鷹啄之刑,這樣,嘎達梅珠下輩子投胎的機會都沒有了。”摩尼星竟然痛哭流涕起來:梅珠這孩子,確實是犯下了錯事,但她……她也真的……有苦衷。

    “那你倒是說一下,她的苦衷在什麼地方?”我感覺這事,似乎不像我想的那麼簡單,我問摩尼星。

    摩尼星讓嘎達梅珠說。

    嘎達梅珠就低着頭,她的眼淚不停的滴答在地面上,泛起一個個倒扣着的透明碗。

    良久,她纔開口:契師,弟子不肖,並沒有對契師報恩,只希望我臨死之前,不要讓契師爲了我這個孽徒,丟了尊嚴。

    “丟什麼尊嚴?還有什麼尊嚴可丟?”摩尼星已經沒有了一寺住持的模樣,一屁股做在了地上,兩隻手拍着腿,沉痛的喊道:鷹啄之刑是什麼?那些禿鷹啄食了你的肉、內臟、心,也會啄去你的靈魂,從此以後,你無法轉生。

    “弟子犯下了如此惡劣的冤孽債,還有什麼臉面轉生?”嘎達梅珠搖搖頭。

    我則對摩尼星說:摩尼星,我看出來了,你是真的有話說,你徒弟不說,你說。

    “我說。”摩尼星一屁股站了起來,說:你們不知道,嘎達梅珠有個男人,叫阿旺。

    “挖眼和她男人有什麼關係?”我問摩尼星。

    摩尼星說:有很大的關係……阿旺十年前和嘎達梅珠結婚,嘎達梅珠種地,阿旺下礦養家,同時阿旺是個很有才華的人,喜歡寫詩,偶爾也能在日碦則當地的報紙上,零星的發表一篇,當時他們夫妻很恩愛的。

    不過好日子不長,阿旺纔去了煤礦一年多,結果……煤礦出事故,塌方了,成堆的碎石,把阿旺砸在了煤礦裏面。

    “阿旺死了?”我問。

    “沒死。”摩尼星說:他和他工友十個人……塌方砸死了八個人,另外一個比較幸運,只砸斷了一條手,阿旺慘一些,傷到了脊椎,終身癱瘓,並且他的眼睛也被石頭砸了一下,砸出了眼疾。

    他說從此阿旺失去了勞動能力,家裏的重擔,全部落在了嘎達梅珠的身上。

    嘎達梅珠日夜辛苦種田,養活她自己和阿旺的同時,還要緊巴巴的抽一筆錢出來,定時給阿旺去醫院去治療眼疾。

    因爲醫生說過,如果阿旺的眼疾得不到控制,很有可能先右眼失明,然後右眼又會妨礙左眼,最後變成雙目失明。

    “契師,別說了。”嘎達梅珠制止摩尼星。

    “不說,不說你就要被懸掛在扎什倫布寺的城牆上,被鷹啄食。”摩尼星呵斥了嘎達梅珠一句後,又跟我講。

    他說他在七年前的時候,有一次行走在田野裏,遇見了嘎達梅珠。

    他莫名對當時正在種田的嘎達梅珠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不是……愛情,也不是仰慕,是一種很獨特的熟悉感。

    用他的話說,這種熟悉感也許是上一輩子就註定了的師徒緣分。

    西藏高僧非常講究緣分,他感覺自己和嘎達梅珠有緣分,於是收下了嘎達梅珠當契徒,教了嘎達梅珠“化生”之術。

    這化生之術,很奇妙,嘎達梅珠爲了賺更多的錢養家,學會“化生”之後,背井離鄉,只託自己的妹妹照顧着阿旺,她孤身一人,去了上海的馬戲團當演員,一個月能賺兩三萬。

    嘎達梅珠把這些錢給自己留下很小的一部分,當做上海生活必要的開銷和零用,其餘的錢,全部寄回給了阿旺,同時她讓妹妹定時帶着阿旺去拉薩的醫院治療眼疾,那些錢,一份付妹妹照顧阿旺的費用,另外剩下的,就讓阿旺存起來。

    這種日子,一過就是接近七年。

    七年裏,嘎達梅珠每個月都會給阿旺打一次電話,一年回去看一次阿旺,除此之外,兩人聯繫最多的,就是靠書信了,她每隔幾天,都會收到阿旺給他寫的信,信裏,經常會有阿旺給她寫的小詩。

    摩尼星說到這兒,嘎達梅珠終於忍不住了,她流着眼淚,跟我們講出了阿旺的故事,她說:在三四年前,阿旺跟我說……他的詩歌,已經被出版社看上了,那邊的編輯,經常通過電話告訴他,可以爲他出版詩歌,當時阿旺很高興,他每天都寫,每天都寫都很晚,他還跟我說:梅珠,等我出版詩歌了,我就有稿費了,有稿費,我就能爲家裏出一份力了,我不是沒用的人,我能賺錢補貼家用,我可以賺錢的。

    嘎達梅珠說到這兒,眼淚又撲簌的掉着:我知道,阿旺自從出事之後,很自卑……老覺得自己沒用,可我覺得他有用,我覺得他很有才華,他是我的驕傲,我由衷的爲阿旺的詩歌能出版而高興。

    “可是好景不長,才過了兩三個月,阿旺接到了出版社編輯的電話,編輯告訴他——這個年頭,沒人再讀詩了,詩歌出版賺不了錢,所以……他只能退回阿旺的詩歌原稿。”嘎達梅珠邊說,邊用袖子擦拭着眼淚,說:但是阿旺並沒有沉淪,他更努力的寫詩,一直都爲出版賺稿費努力。

    她說:我在上海找人問過,詩歌出版的價格非常低,出一本詩集,可能就幾萬塊錢,不出名的小詩人更低,一本有時候一萬都不到,但就這一萬都不到的稿費,是阿旺的自尊心,他要賺到這筆錢,他要證明他雖然癱瘓了,眼睛也不好,可是他有用,他對家有用。

    “自從阿旺對出版相當熱衷,我工作也更努力了,因爲……如果阿旺實在出版不了,我打算自己給出版社交一筆錢,我自費給阿旺出版,了結他的心願。”嘎達梅珠說:我和阿旺都很努力,可惜,這一切,都在一個月前,全部破碎了,我接到了阿旺的電話,阿旺說……他……瞎了……徹底瞎了,一點光明都見不到。

    聽到嘎達梅珠說阿旺的眼睛瞎了,我心裏咯噔一聲,莫非,阿旺的眼睛,就是嘎達梅珠挖人眼的原因?

    嘎達梅珠說:我連夜回了日碦則,回來之後,我發現,阿旺正躺在地上,胡亂的往嘴裏塞一些餿了的剩飯剩菜喫。

    “你妹妹不是一直在照顧阿旺嗎?你妹妹呢?”我問嘎達梅珠。

    嘎達梅珠突然一陣嚎啕,兩隻手不停的拍着大腿,痛苦流涕:阿旺遭害就遭害在我妹妹上了,我每個月給阿旺的錢,都存在阿旺的卡上,一共有上百萬,是我今年打算回家給阿旺蓋房子的錢啊。而就在一個月前,我妹妹夥同我妹夫,把阿旺的銀行卡騙走了,他們取走了裏面的錢,卷錢跑了,跑得無影無蹤,阿旺不敢跟我說,結果,他一着急上火……眼疾犯了,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瞎子,徹底瞎了後,他纔跟我打了電話,我從上海到日碦則,花了兩三天的時間,這兩三天裏,阿旺就用兩隻手,扒拉着地板,拖着癱瘓的身體,靠着記憶,摸到電冰箱那裏,喫裏面的剩飯剩菜,那些東西吃了兩天,都餿得發臭,他爲了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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