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晚間,楊廣回府之後,神采奕奕,對我言道:

    “孤今日在朝堂之上,得父皇褒獎,孤要多謝愛妃了。”說完,拱手一揖。

    我忙不迭擂他一拳,嗔道:

    “廣郎是要羞煞臣妾麼”

    楊廣笑容滿面,抑制不住的喜悅之色漾在眉梢,濃如墨的眉毛似要飛起一般,附在我的耳邊輕聲道:

    “愛妃昨日所言,孤擬成摺子獻給父皇,已被採納,並對孤大爲讚賞,朝中諸臣雖有異詞,但均被父皇壓制下去,想來不日就可頒佈天下了。”

    我心內歡喜,幸好皇帝英明,否則若是被那些維護豪紳利益的頑固之臣矇蔽,纔是民之不幸,大約是幼年時深受其苦,我對豪紳富戶,爲富不仁之人深惡於心。

    “得蒙廣郎與陛下恩澤,大隋之民幸甚”我由衷言道,心內暗自竊喜,因爲我感覺到楊廣對我多了幾分信任。

    楊廣有一剎那的失神,望着窗外燈籠下點點嫣紅的鳳仙,若有所思。我不去打亂他的思路,只默默不語立在他的身側,心中暗自思忖着,該如何叫他不要操之過急,縱然聖上一時震怒,但皇后豈是等閒之輩

    廢立太子會動搖國之根本,若非萬般無奈,帝后絕不會行此下策,若他日太子亦勤勉上進,有了還擊之力,就憑他的長子身份,亦能保住太子之位。

    若與他結怨過深,帝后百年之後,我與楊廣若落到了太子妃的手裏,下場恐怕就不妙了。

    不知何時,窗外飄起雨來,朵朵細碎的鳳仙花在風雨之中片片飄零,沉入泥土,我心頭一顫,看着身畔長身而立的楊廣,竟然有些許莫名的不安。

    過得幾日,楊廣又忙於政事,連着三日未歸,這一日,我正在廊檐下繡“百子千孫”圖,陳婤將編織好的鈴鐺掛在檐下,微風吹來時,一陣細碎的銀鈴聲,煞是好聽。

    狗兒立於身後,執着團扇,一邊幫我扇風,一邊看着我繡,時不時插上幾句吉祥話,嘻嘻笑笑,倒也其樂融融。

    由於悅心向來眼力見好,我這幾日偏又懶怠動,於是就打發了她到外頭買些針線,正估摸着她該回來的時候,忽聽得悅心急急的聲音:

    “公主,公主,出事了。”悅心大口喘着氣,手裏握着的線團已經散亂,額間大汗淋漓。

    “何事如此慌張”悅心向來沉穩,今日急成這個樣子,必是出了大事了,我放下手中的繡活,問道。

    悅心一手撫胸,平了平氣,言道:

    “奴婢剛纔去了京城最有名的線娘記買針線,回來時經過太子府,聽到裏面傳出來一陣哭聲,還有人喊着太子妃殿下薨逝,奴婢唬得一驚,就一溜小跑回來了,大概很快就會有人來報喪了。”

    我驚得站起,盯着悅心道:

    “此話當真”

    悅心緩了緩氣,言道:

    “奴婢親耳聽到,千真萬確。”

    我略轉了轉眸,心內生起一絲怪異的感覺,前兩日還見到太子妃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傲氣凌人,乍一聽到她逝世的消息,心內總覺有些不妥,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麼會說沒就沒了呢

    雖說她處處與我作對,但還沒到我恨她去死的地步。心中不免有幾分憐惜,畢竟她芳華正盛,如此早夭,確實可惜了。

    “陳婤,去備孝服,把王爺的那套也備好。”我吩咐道。

    傍晚時分,果見太子府來人報喪,楊廣正好急匆匆趕回家來,更衣之後,攜了我一起乘輦趕往太子居住的東宮。

    整個東宮都是白茫茫一片縞素,悽慘肅穆,白色的燈籠照着白色的綢花,條條白幡在風中飄動,陰沉之氣令人觸目驚心。

    我與楊廣跟在前來悼喪的人羣之後,依序朝着正堂之中的棺槨致哀,棺槨的後面擺着一塊靈牌,上書:皇太子妃元氏靈位。

    無數黃白紙元寶在靈前焚燒,燃起的淡淡煙霧瀰漫在整個大殿,那股焦糊的味道直衝耳鼻,我的心情忽然黯然起來,彷彿眼前又出現了太子妃盛氣凌人的模樣,縱然她如此不討人喜,但我心中對她仍是憐憫,出身貴族,入選太子妃,本是榮極,哪知生活卻處處不如意。

    楊勇冷淡太子妃人盡皆知,而在來東宮的車輦之內,楊廣亦微微透露太子妃之死與太子楊勇有莫大的干係。但我心中總是不信,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便無寵無愛,亦是有恩情的,怎會絕情至此

    朝着棺槨深深施禮,連叩三首,我與楊廣退至側殿。

    我暗暗觀察前來悼喪的人,除卻太子妃孃家一族,餘者雖言語之中無限感慨,然面色上卻看不出半分哀痛,這本不足奇,太子地位岌岌可危,這些朝臣最慣常的便是拜高踩低,見我與楊廣進來,無不恭敬有加,過來施禮。

    我與楊廣正應付着各色人等,忽聽得內殿之內傳來一陣玉瓷杯盞跌落摔碎的刺耳聲音,然後又見皇后一臉怒色,氣沖沖的走了出來,衆人齊

    齊跪倒,皇后卻如未見一般,徑直朝外走,我注意到皇后面色鐵青,攏在袖中的手尤在顫抖。

    “母后請您相信兒臣”內殿之中,太子匍匐在地,跪送皇后,額頭一下下撞到光潔堅硬的白玉石地面上,發出“咚咚”的聲響,但皇后卻再沒回頭,攜了一干宮人登輦而去。

    我不知道皇后與太子在內殿談了些什麼,緣何鬧到如此不歡而散的地步,直覺上與太子妃之死有關。這是我第一次見皇后暴怒至此,比當初楊諒獻畫時更要怒上十倍。

    皇后早已走遠,楊勇卻仍舊磕頭不止,額間的鮮血與眼淚混在一起,一滴滴落到地面上,隨着額頭的撞擊飛濺在四周,我沒想到一向懦弱的太子竟會做出這樣的舉動,顯然大家與我想法一致,都愣在當場,無人前去阻攔。

    我瞥了一眼楊廣,示意他去扶一把太子,畢竟其它皇子尚未趕來,殿中只有楊廣與太子是親兄弟,縱然太子有千般錯處,也不能任由他這樣磕出人命吧哪怕他二人之間的隔閡再也無法去談親情,但若是被人知道太子死在眼前,竟無人去管,怕是流言難禁。

    不知道楊廣有沒有看到我的眼色,他緩緩踱至太子跟前,負手而立,皇后在時所表現的謙卑之色蕩然無存,只留下一臉的冷厲,與浮在嘴角,令人難以捉摸的似笑非笑,語氣甚是揶揄:

    “皇兄,母后早已走遠,你就不必再如此了吧”

    楊勇仍是跪地痛哭不止,楊廣招一下手,旁邊兩個朝臣立刻走了過去,攙起楊勇。

    我看到楊勇的表情,痛中含悲,怒中含恨,抹了一把汩汩流下的血淚,狠狠的瞪了一眼楊廣,胸中似有千般怒氣,卻又不得發泄一般。楊廣面起不屑,挑釁似的昂然迎視着楊勇的目光,兩人就這樣死死的對峙着,空中流動着一股陰森之氣,令我渾身驟然發冷,寒意漫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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