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林若, 也是蠢的可以。”李元吉眯着眼, 身下是數層柔軟雪白的狐皮,躺在上面如臥雲端, 有風從湖面吹過, 船身微微晃動如嬰兒的搖籃,他覺得自己快要舒服的睡過去了, 又心有不足, 想着若是身邊有個姓林的少年爲他撫琴又或陪他喝幾杯酒,也許就真的別無所求了。
這樣想着, 忍不住擡眼向窗口看了一眼,又無趣的收回了目光。
窗外有人在撫琴, 一身儒服、氣質清冷的少年背對着船艙,低頭擡腕, 手指輕撫,卻在琴絃上半寸高的地方拂過, 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就着美人的柔荑飲下一杯美酒,李元吉繼續道:“他以爲他能設下無雙殺局,就真的天下無敵了卻不知道, 這世上最有力的東西,永遠都是權勢。哪怕聰明絕頂、武功蓋世,在權勢面前, 還不是一樣不堪一擊
“擺出一副視功名富貴如浮雲的模樣, 卻忘了, 他自己現在不過是在父皇的憐憫下苟延殘喘罷了。”
坐在他對面的, 是一箇中年文士,也一樣舒服的歪在美人的懷裏,笑道:“殿下說的是。”
“本就朝不保夕了,還不知道安安分分過日子,”李元吉嗤笑一聲,道:“惹誰不好,居然去惹尹鴻飛。誰不知道父皇耳根子軟,牀榻之上更是如此,因爲一個尹德妃,巴結尹鴻飛的人比巴結本王的還多那天耍夠了威風,如今報應可就來了。”
中年文士笑道:“那林若若是聽到,怕是要喊冤的,他不過是慕可兒之名要聽她彈琴罷了,誰會想到殿下您正巧邀了尹公子游湖,又正巧有人看見可兒和一個胡服少年在畫舫上你儂我儂,失口說給了尹公子聽呢”
李元吉哈哈大笑,笑聲中得意盡顯,道:“他也不想想,如今有多少人想讓他倒黴,居然還敢出門張揚就算沒有本王,只怕那天也是要巧遇尹鴻飛的。”
“是極是極。”中年文士跟着大笑一陣,末了又道:“也不知道現在大殿情景如何了。”
李元吉懶洋洋道:“還能怎麼樣,無非就是長跪不起、磕破額頭、以死相逼什麼的就看林若在父皇心裏到底有多重了就算一個裴寂的分量不夠,再加上這麼多朝臣總該差不多了吧不過今天不成也沒關係,以那林若的性子,再次惹惱父皇是遲早的事,到時候再一提此事,還怕他不人頭落地”
說完又嘆了口氣:“那麼漂亮的頭顱真是可惜了。他若是稍微乖巧一點點,別說父皇和二哥,便是大哥和我,怕都要把他捧在手心裏的”
他已經有些微醉了:“陳嘉你不知道,爺想過,只要他肯給爺彈琴,使點小性子算什麼殺個裴寂算什麼爺把天上的星星摘給他都行爺真想過,不識趣啊他他給他那死了的奴才彈琴,也不肯彈給爺聽,還踹了老子一腳老子當時恨不得把那死奴才從土裏挖出來,挫骨揚灰”
“算了死了也好,死了乾淨死了誰也甭惦記”李元吉無趣的一揮手,道:“鬧吧,鬧吧,隨便怎麼鬧,總歸是跟爺沒關係,爺不還禁足着嗎什麼事兒都沾不上爺來,喝酒,喝酒”
對飲數盅後,李元吉才又打起精神來,道:“不過本王倒是好奇,那鑿船的事到底是誰做的,那個人到底在找什麼畫呢”
人人都知道有那麼一幅畫,可是誰都不知道到底是一幅怎麼樣的畫。
喝了杯酒,忽又笑道:“不過說起沒裝裱沒落款的畫,倒還真有那麼一幅。”
“哦”
陳嘉道:“殿下忘了,裴寂死的那天,林若不是在茶館裏畫了一幅畫嗎後來他走了,裴大人就讓人把畫收了可不就是沒裝裱沒落款嗎”
李元吉笑罵一聲:“媽1的,怎麼什麼事兒都能跟他扯上關係”
陳嘉也跟着笑,誰都沒把剛纔的話放在心上:那副畫兒有什麼偷的價值最多頂着林若京城第一才子之名,換幾個錢罷了。
外面風和日麗,蔚藍高曠的天空萬里無雲,太極殿中卻如同黑雲壓城,彷彿下一瞬,就有鋪天蓋地的狂風暴雨席捲而至,讓人連呼吸都是沉重的。
禮部尚書趙懷德跪在地上,額頭上沾着斑斑血跡,神色激動、言語激烈,飽含着悲壯之意:“陛下,林若此子,其惡昭彰、駭人聽聞陛下若在衆目睽睽之下,殺死開國重臣尚不能繩之於法,這天下還有何律法公理可言這大唐國法豈不成了一紙空文陛下,臣等知道陛下愛此子之才,然其才愈高,其爲惡愈甚陛下”
“陛下”
“陛下”
聽着周圍響亮的聲音,趙懷德神色越發激切,但心卻是篤定的,跪在這裏的,不是隻有他一個趙懷德,陛下總不至於在這種情景下,還一意包庇那小子吧
什麼死人託夢,別說他們不信,就算陛下也心知肚明,所以他們是正確的、正義的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他該死
想起尹家稍來的信,想起那日和尹鴻飛一同遊湖回來嚇得幾天沒敢出門的小孫子,趙懷德出離憤怒
他們或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或不分寒暑寒窗苦讀數十載,窮其一身才有了今日的地位,他們有權有勢,是人上之人,可以俯視百姓蒼生
那個小子算什麼,一介布衣,螻蟻一般的存在,卻妄圖撼動他們的權威若是他憑着陛下的喜愛,獲得一官半職以仗勢欺人,他們什麼話都不會說,可是不是,那小子,分明什麼都沒要,什麼都沒有
前有裴寂,後有尹鴻飛,是他們都要仰望、要討好的存在,卻一個被殺,一個被恐嚇。
現實讓他沒有辦法再對林若的存在視而不見,他殺了裴寂可當是私人恩怨,畢竟裴寂想殺他在先,可是尹鴻飛呢
在長安城不可一世的尹鴻飛,被他一句話嚇得魂不附體他不能不怕,就算是權勢滔天、富可敵國,他也只有一條命,命沒了,一切都煙消雲散,如何能不怕
尹鴻飛怕了,他們呢
他們也只有一條命,也只是血肉之軀於是更不能忍
他們是一個以權勢劃分地位的層次分明的世界,他們好容易爬上塔頂,卻要在那個無權無勢,本該被他們踩在腳底的小子面前小心翼翼、卑躬屈膝不成
那他們辛苦謀得的一切,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