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粉糕、煎白腸、炒鱔面、花生擔子、河鮮冰碗,酸苦甘辛鹹;雞販子、補鍋匠、地理先生、磨刀的、捏面娃娃的,嘈亂喧鬧吵,共同湊成了個人間煙火的模樣。
茶樓借了老闆探親回鄉的名義,宣佈暫時掛牌歇業。剛回到現世的十幾人不約而同地縮在了茶樓二樓的包房之中,透過格窗打量着凡間諸象。
面對蠻荒中的怪物異獸,他們司空見慣且遊刃有餘,然而大家已許久沒見過這樣多的人了,簡直是不知所措,個個都覺得自己像是從山林中誤闖入塵世的野獸,自慚形穢,彷彿自己長出了無形的爪牙和長毛。
所謂到鄉翻似爛柯人,不外如是。
所有人中,唯有徐行之在虛假的塵世裏度過了十三載。儘管十三年來看到的是滿街幻影,但總歸是聊勝於無,不至於讓他對眼前的一切有所畏懼。
徐行之細心地拉上了二樓所有包房的竹窗簾,只教他們先聽着塵世之音,漸漸習慣,而他自己領着周望,單獨挑了一間向陽的包房,趴在窗邊,取了幾樣從老闆那兒兌來的銀錢,先教她認俗世的錢,又向她介紹這條街上的小喫和各樣新鮮玩意兒。
周望雙目烏溜溜地四下轉着,像是跑進街市來的小鹿,所見一切皆是新鮮奇景,斜對角扎紙鳶的小攤,她足足盯着看了小半個時辰,直到它逐漸脫胎,露出了個竹骨銀鸞的模樣。
徐行之問她:“喜歡?”
周望答非所問:“乾孃給我縫過一個有花有草的小布袋,用幾股線纏着,告訴我這個叫做風箏,牽着線便能飛上天。從搓線到做成,他足足用了半個月。”
徐行之默然。
周望托腮看向對面,緩聲道:“其實風箏並不算很好玩,我放了一個下午就玩膩了。但是乾孃看我玩得開心,第二日又把風箏取出來給我。因此每天我練過功法後,都會牽着線到外面跑一跑。從四歲到九歲,我放了五年。”
“還在嗎?”徐行之問。
周望自懷裏掏出一隻小小的布口袋,上面破了一個無法彌補的大口子,大概這就是它無法繼續放下去的原因了。
上面不只有用植物汁液染色的線紡就的花和草,還有蹲在花草裏的小女孩。如果它是照着周望小時候的樣子細描的話,的確需要半個月才能繡出來。
周望仰望炫目的日冕,閉上了眼睛。
她眼前浮現出一片淡紅色,漸漸地幻化成了一個蒼白的、只有二十歲的凡人青年影像。
他第一次看她放風箏時,煢煢孑孑地站在塔前,拍着手期期艾艾地對在前方飛奔的小女孩兒喊:“阿望,飛。飛。”
後來,女孩她長大了,生出翅膀,飛出了蠻荒,去了沒有他的地方。
徐行之沒有說話,只伸出右臂,拿木手把周望的腦袋往下壓了壓。
長久視日,徐行之怕傷了她的眼睛。
陶閒用一身血肉,換來了徐行之的右臂,讓徐行之不至於變得更破爛,但他卻半分喜悅也無。僅有的一線希望雖說是寄託在孟重光身上,也實在渺茫。
然而,既然已回到現世,有些事他們也不得不考慮着去做了。
他正出神想着,便聽一聲慘叫自側牆邊傳來。
過了好半天,周北南才捂着左手一臉痛苦地穿牆而過,過來後也不客氣,張嘴就罵:“別人包房裏都拉着簾,怎麼就你這裏有太陽?!”
徐行之自窗臺躍下:“誰讓你看都不看就往裏進。”
說着,他來到周北南身前,揚揚下巴:“……手,讓我看看。”
周北南拿右手護住左手,轟他:“滾滾滾,惡不噁心。”
徐行之二話不說,一折扇敲上了他的右手手背。
周北南被敲得愣了神,右手一鬆,徐行之拿“閒筆”將他的左手手掌挑起,勾至面前,一眼看過去,眉頭便蹙了起來:“小陸!”
周北南在見到陽光後躲得倒快,但左手手背還是被陽光炙傷了一大片,好在陸御九隔着老遠便聽到他大呼小叫,又聽到徐行之叫他,很快趕了過來,捉起周北南的手,幫助他療愈靈體。
周北南的特殊在蠻荒裏不很明顯,來到現世,立即顯出了孤獨無助來。
——凡鬼奴,唯有戰時,有鬼主供給靈力才能不懼日炎陽光,平時的鬼奴與一般的鬼區別不大,懼光懼熱,周北南此等修爲也不能倖免,在白日裏難免虛弱,更別提剛纔被劈頭蓋臉灑了一臉光,若非他及時拿手背擋了一下,這張臉現在恐怕都不能看了。
周北南一邊吸着涼氣,一邊對周望說:“曲馳醒了。阿望,你去看一看。”
徐行之袖着手,覺得此處沒自己的事兒了:“我也去。”
“他挺好的,就是一直在發呆。”周北南揮揮手,“阿望去,你留下。小陸有話跟你說。”
送走周望,陸御九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徐師兄,我想回一趟清涼谷。”
徐行之點點頭:“行。等等重光,到時”
陸御九有些爲難:“……他何時能回來呢。”
“很急?”
陸御九從懷中掏出那碎成幾片、被他妥善包裹好的青玉輪盤。
徐行之明白了,於溫雪塵而言,青玉如身,孤高且直,如今玉碎,也不能隨他落於蠻荒,而應歸葬清涼谷之中。
此時距天黑還很有一段時間,於是徐行之問周北南:“你是留下,還是跟着他一起去?”
周北南搖頭:“孟重光還沒回來,曲馳又犯着迷糊,我得留下來。”
陸御九插了句話:“其實我獨去獨回也可以,但是北南說一定要讓徐師兄相隨……”
徐行之頷首。
這話說得也沒錯,誰也不知道清涼谷現在是怎樣一番景象,萬一有魔道鎮守,陸御九護派心切,難免要惹出動靜來。
他雖說已成元嬰之體,然而手下最厲害的鬼奴周北南不在,僅靠那些殘魂遺魄,也是難以爲繼。
思及此,徐行之對陸御九道:“行。反正周胖子頂不上用,我陪你走一趟便是。”
聞言,周北南四下去瞄板凳,氣得想給徐行之來個槓頭開花。
二人既然相約,便即刻出行,爭取早去早回。
他們走後,周北南便坐在門戶皆閉的茶樓一樓,盤坐在一片騰躍着細細光塵的窗下擦他的長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