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燈並沒有入住弟子殿。

    上一世時,清靜君也是過了很久後才知曉,九枝燈曾在弟子殿中受過不少委屈。

    風陵山內向來沒有欺凌後輩的惡習,偶爾有些個害羣之馬,也是特例。

    早在九枝燈來前一年多,曾有個被修仙世家送入山門的弟子仗着背景深厚,對剛入山修習的徐平生動手動腳,直接被當時還不是風陵首徒的徐行之以暴制暴地揍了個臭死,

    此事鬧得不小,其他三門君長都有過問。在處罰過徐行之和當事弟子後,廣府君很是整頓了一番山中風紀,自此後風陵弟子個個自律,再不敢仗着資歷行狂悖之事。

    但九枝燈的出身就擺在那裏,弟子們不欺負他,卻也不會將他視爲同道中人,九枝燈又不是性格外向之人,因此他漸漸習慣了獨來獨往。

    經年累月的羣居生活,除了叫九枝燈越來越意識到自己是個異類之外,毫無益處。

    在徐行之爲九枝燈將披髮束成道門樣式時,清靜君對廿載道:“我首徒徐行之獨居一殿,三徒徐平生則居於其左殿,右殿還空着。讓九枝燈住在右殿,君以爲如何?”

    廿載在風陵衆弟子注視下,已是如芒在背,臉上淌滿熱汗,刺痛不已,哪裏還有心思同清靜君計較安排住宿這等小事,拱手胡亂道:“聽憑清靜君安排。”

    對於嶽無塵的話,廿載並未細思,待這場丟盡魔道顏面的收徒儀式隆重收尾後,廿載攜六雲鶴倉皇離山,在回程路上纔想起一件事兒來:

    在收徒典儀上,他見到了徐行之,也看到了始終立於清靜君身側的徐平生,但那個名不見經傳的“次徒”卻始終沒有出現。

    ……然而,魔道此番銳氣大大受挫,廿載哪裏有心思去關心那個次徒姓甚名誰、長什麼樣子,在腦中匆匆轉過個疑問也就罷了。

    讓徐行之帶着九枝燈去新殿安家,嶽無塵又去了一趟丹房,取了些新煉出的丹藥,親自送了去,算是他身爲師父給新徒的見面禮。

    九枝燈小小年紀便懂得禮節,更知道何人是真心對他好。他手捧丹藥,向嶽無塵行了重禮:“謝師父。”

    “不必謝我。”嶽無塵溫聲問道,“……可用遞一封信函給你母親,報個平安?”

    九枝燈心間一暖,答道:“多謝師父關懷。來前弟子與母親已好好道過別了。”

    ……是,一切都不一樣了。

    上一世,清靜君對這質子的到來並不重視,因此九枝燈未經任何通知便被囫圇送來,其餘三門首徒還恰好到風陵行公事,分別呈送各門在此次仙魔之中的傷亡情況,山中諸事未定,亂糟糟成一片,哪有人去管這個質子的心情。

    虧得行之熱心,問清九枝燈爲何憂心後便叫來曲馳,與他強闖魔道總壇送信,爲此還受了三十玄武棍。

    這些事情清靜君都是在酒醒後才得知的,再心疼也是無能爲力。

    而這一回,他不會讓行之受一點委屈。

    他用腰間取下一面玉牌,信手遞與徐行之,又對九枝燈道:“你年紀還小,早早離家,心中惦念母親也是應該的,如果想要寄送家信就來尋你徐師兄,讓他用我的信物出門,代你送信就是。”

    九枝燈什麼都沒說,只彎下腰去,對嶽無塵深深一禮。

    徐行之搖着扇子笑道:“瞧,我跟你說的沒錯吧。師父待人親善,是天下第一好的師父。”

    嶽無塵笑了,想,還不夠,再好一些也無妨。

    然而自新殿折返回來,還沒有進青竹殿內,嶽無塵就聽到廣府君的怒喝從殿內傳出:“你給我站好了!”

    嶽無塵輕蹙了眉毛,推門進去,只見自己的書案被掀翻了,各種卷冊滾了一地,硃砂硯裏新研磨好的硃砂灑了小半殿,青玉筆架則乾脆跌成了兩半。

    罪魁禍首靠牆而立,看見嶽無塵入殿,滿不在乎地擡手蹭了蹭鼻子。

    廣府君見嶽無塵來了,氣急告狀道:“師兄,我見他在殿中東翻西翻,就叫他坐下安心抄經,不要胡亂走動。可他剛坐下來就開始撒野!”

    廣府君至今還不知該如何管教這靈力全無、記憶全失、形同凡人的昔日魔將,但絕不能容許他到了風陵還爲所欲爲!

    嶽無塵聞言,俯身拾起硃砂硯,又將桌案扶起,把硯臺重新擺上桌面,慢吞吞地問卅羅:“爲什麼發脾氣?”

    卅羅張揚地一挑眉,指向廣府君面門:“他莫名其妙要我抄經。我不想抄。”

    ……這當然不是讓他發作的主因。

    雖然決定要親自動手殺掉嶽無塵,但廿載留下了個屁用不頂的小崽子就走了,還是讓卅羅心裏悶得要死,索性在青竹殿內瞎翻一氣,想找出些能用的寶物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誰想殿中能裝盛物品的東西均被靈力封住了。

    嶽無塵用的也不是什麼上等封印,若是往日的卅羅,彈一彈指頭就能打開。

    ……然而他現在只能隔着箱子亂撓一氣。

    廣府君進殿前,卅羅已積了滿腹怨氣,連柔弱小羔羊的形象都不想再僞裝下去,後來他趁着廣府君要自己抄書的由頭,乾脆一口氣爆發了出來,上手就把桌子給掀了。

    看到廣府君惱羞成怒的模樣,卅羅總算有了點快感,但嶽無塵卻不動聲色,好像他搞出的破壞半分都不值得他爲之發怒,反倒害他好容易產生的愉悅之情被打散了大半。

    嶽無塵聽他說完發脾氣的原因,溫聲道:“抄經有助於修身養性,是好事情。”

    卅羅脖子一梗:“我不抄。”

    嶽無塵一針見血地反問:“是不想抄,還是不會抄?”

    卅羅:“……”

    卅羅的面子登時掛不住了。

    ……在魔道里,他倚仗出生便成功覺醒的魔道血脈和高超天賦,兒時單靠着閱讀劍經中的插圖便能打敗一干同齡魔道後裔,君師尊長一應不放在眼裏,瞅誰都像瞅兒子,以至於沒一個人敢逼他讀書習字。

    說白了,除了他自己的名字,卅羅一個字都不認得,甚至還有提筆就頭痛眼痛的毛病。

    因此,他在被廣府君拉到桌邊坐下時,一眼就看到滿紙天書,從茫茫一堆字海里愣是尋不出一個自己認識的,纔會大爲光火,鬧出了這一地狼藉來。

    卅羅臉一陣紅一陣白,窘得難受,因此被嶽無塵按住肩膀、在桌案前重新坐下時,他也只是象徵性掙扎了兩下:“……你做什麼?”

    嶽無塵用眼神示意廣府君暫時退到一邊去,隨即在卅羅身後撩袍跪下,撿起一根落在近旁的毛筆和一份空竹卷,在案上攤開竹卷,執筆點蘸了些硯中殘砂,將筆交於卅羅的左手,左手也緊跟着合握了上去。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