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面具(二)

    周北南與陸御九再度相見,是在不久後的東皇祭禮上。

    東皇祭禮選拔賽旨在選拔有資質的外門弟子進入內門,徐行之等人本已不必再充作秩序官,只需坐鎮在總壇即可,但清涼谷的情況與其他三門有些不同。

    其一,這是第一次有鬼道參與東皇祭禮,針對鬼道還沒有成熟完備的祭禮應對措施;其次,清涼谷弟子們均不能在白日外出,只能在暮色四合、衆家弟子結束一日狩獵返回總壇歇息時方可出行。

    陸御九也是個操心命,白日隨其他三門門主坐鎮,黑夜裏更兼任了秩序官,生怕自家弟子有什麼三長兩短,短短几日,半副面具之下露出的下巴就熬得尖了,更顯得一雙鹿似的眼睛圓亮動人。

    夜,太華山。

    吹徹的山風送來異獸的怒哮,幾名身着青蟬衣的弟子在林間拔足狂奔,其中一個高個子撐開腰間錦囊,哆嗦着手將拾到的肥遺褪鱗往裏裝。

    慌亂中,那細薄的玉光鱗甲落了兩片到地上,他急忙俯身去撿,脖子剛剛一低,就被身側弟子一把薅住後領,往前猛然一推——

    一口滾燙靈息噴到高個子方纔彎腰的地方,把他翻飛的衣袂燒成了一線飛灰。

    “以爲你死過一回就不會再死一回嗎?”救了高個子一命的弟子倒沒有半點救命恩人的矜持,一邊扯住高個子狂奔一邊破口大罵,“就爲着幾塊褪鱗,你打算拼個灰飛煙滅不成?”

    高個子並沒有與他身高相匹配的膽量,嫋嫋冒煙的衣角已經叫他腿肚子發軟了。他青着一張臉,不住發問:“怎麼辦?怎麼……”

    正在慌亂之際,背後一路追咬他們的肥遺突然發出一聲羯鼓似的暴喝,聲巨如雷,幾乎要將奔逃弟子們的天靈蓋掀飛,高個子被唬得徹底軟了腿,乾脆一跤跌翻在地,瑟瑟發抖。

    剛纔大罵的弟子卻是喜形於色:“……谷主!”

    高個子茫茫然仰頭望去。

    他們的谷主陸御九青衣繚亂地浮踏在空中,周身靈光縱橫,揚起他束在腦後的長髮。

    一副猙獰鬼面遮去了他上半張臉,從面具後露出的雙眼青綠含碧,散出熒熒微光來。一枚長柄青玉符籙漂浮在他身前徐徐轉動,而隨着轉速的增快,肥遺四周的漆黑浮土冒出了無數小墳樣的鼓包,無數腐爛的骨殖自內涌出,骨爪、利齒、白森森地攀附在肥遺身上,將它牢牢拖住。

    而叼住肥遺尾巴、致使其動彈不得的,竟是另一頭只剩一把蛇骨的肥遺!

    陸御九垂首對底下呆愣住的衆弟子令道:“……跑。”

    若是解心遠在此,便會發現,陸御九那冷然的一睨,竟與當年正當盛勢的溫雪塵有了七八分相似。

    這高個子恰是前些日子碎嘴妄議陸御九,被周北南修理的那位。作爲外門弟子,他從未有資格面見谷主,如今在此種情形下被如神明般駕臨的谷主救下,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嚼弄的舌根,更是羞愧不已,只得掩面逃去。

    神明這個譬喻確然是不錯的,然而此神個子略矮,站在高處還不顯眼,在落於地面時,與那高逾七層浮屠的肥遺相比,陸御九簡直是一隻嬌小玲瓏的家寵。

    肥遺不意遭到一堆骨頭圍攻,進不得,退不得,喫痛躁狂,仰起脖子狂呼一聲。

    月光之下,它七寸處一輪碗口大的紅傷歷歷在目。

    陸御九失笑:這竟還是一名故人。

    東皇祭禮競賽有規矩,秩序官以維持秩序、保護參賽弟子安全爲第一要務,不到萬不得已,不得殺傷守山異獸,是以他召出的鬼靈都不帶殺意,目的也僅僅是拖住它而已。

    確認弟子們已逃到安全地帶,陸御九拂袖轉身,準備御風而去時,被撕虜得紅了眼睛的肥遺悍然張開巨口,卯足氣力,朝陸御九後背噴出一口烈烈紅息!

    陸御九在蠻荒之中求生多年,早已在背後長出一雙眼來,在熱浪脫口涌出的一瞬,他便已察覺到不妙,並做好了瞬步前移的準備。

    ……可有人比他更快。

    一道白影快逾流星地襲來,掠了他便往密林深處逃去,那口紅息熱浪甚至還沒來得及蒸着陸御九的後背,他已站到了百尺開外的一處開闊巉巖之上。

    甫一站定,陸御九就聽得周北南怒道:“背對異獸,你不想活了你?”

    人都在這兒站着了,再問他是如何跟來的,未免多餘。

    陸御九的腰還被周北南攬着,臉紅之餘也不忘辯解:“……我打算跑的。”

    周北南張口就道:“用什麼跑?你這兩條短腿?”

    陸御九:“……”

    白日裏,兩人均要在衆弟子面前做出莊嚴寶相,自是半句私房話不能多說,現在好容易有了些時間可敘一敘心中話,他又這般不講道理,着實可氣得很。

    眼見陸御九嘴脣抿作一線,甩手要走,周北南便知他是生氣了,懊惱自己嘴賤,手上卻不肯輕饒了他,強硬地把人抓回來,不等陸御九有所反應,就托住他脅下,將他抱起,抱家寵似的讓他踩在自己腳面上:“還想跑?給我站好了!”

    陸御九被貼了一身的瑞腦淺香,登時面紅耳赤,又疑心那些弟子們並未走遠,因此愈加慌亂:“你幹什麼?撒開!”

    周北南摟住他後背,大有打死不撒的臭不要臉之勢。

    若論近戰,陸御九在周望手下怕都走不過二十招,又怎奈何得了周北南,一雙軟底銀絲履在周北南的靴面上踩來踩去,彆扭道:“快放開我!”

    周北南仍是不放:“你等等!”

    ——再等等,馬上我就想好該怎麼道歉了。

    自從回到現世,並接任清涼谷谷主,陸御九張口閉口、心裏眼裏,都只剩下一個師門,與周北南的溝通愈發少了。

    還在蠻荒中時,陸御九身邊豢養的鬼奴唯有自己靈魄還算完整,是以周北南自然而然認爲,他與陸御九就該只擁有彼此,誰想重歸現世,陸御九身邊陡增兩千鬼奴,個個都是他這些年來心心念念之人。

    周北南需得承認,他慌了。

    若是陸御九不再顧他,他算什麼?一隻誰也碰不到、挨不着的孤魂野鬼?

    上次他對陸御九發脾氣,也不過是見他連外門弟子都要維護,心慌不安到了極致,纔有此作爲。事後忍了幾日沒有應燈,陸御九竟不再來找他,平白又叫他提心吊膽了半個月。

    醞釀了半天,周北南開口說出的內容卻與他的本意南轅北轍:“……這些日子怎麼不點燈了?”

    陸御九很講道理,說:“你不應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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