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月的眼睛不自然起來,見我探詢地望着她,彆扭地把頭轉開。

    “到底什麼事啊”我好奇地問。

    她沒有回答,窸窸窣窣地從包裏掏出一個信封來給我:“這個你先收着。”

    “什麼東西啊”我把信封接了過來。一摸那厚度,那軟綿綿的手感,我就知道里面只能是錢而不可能是別的東西。

    “你這是幹什麼”我把信封推給她。

    “哎呀,你收下吧。我又不是白給你的。你以後有錢了可要還給我呀。你媽媽現在生病了,你用錢的地方多。咱倆就不用假客氣了吧”她說。

    想起躺在病牀上的媽媽,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把信封揣在了自己的包裏。

    “這是多少錢我打個欠條給你。”

    “一萬五。不用打欠條了,我信得過你。”

    “別別,親兄弟還得明算賬呢。”我低頭在包裏翻找着,想找一支筆。但是什麼都找不到,我只好向服務員要了紙和筆。

    “西溪,你聽我說。”陳曉月聲音是少有的嚴肅,我不由地停下手中的筆,擡起頭來看着她。

    “西溪,對不起,對不起。我一直想跟你說對不起,但是我找不到合適的機會。今天這個時候也許不是最好的時候,但是我憋不住了。”

    “到底什麼事情啊”我問,把寫好的欠條放到她面前。

    “你被雜誌社開除的事,是是我和小王一起去告訴馬總的。”

    “什麼”我猛地站起來,紫米粥在碗裏晃悠着。

    “西溪,你聽我說。”她抓住我的手使勁攥着,“我知道對不起你。你那時候新婚甜蜜,你老公又那麼好。我想你就算被雜誌社開除了也沒什麼的,反正有老公養你。而且你家在北京,喫的住的你什麼都不用發愁。我就不一樣了,我在北京什麼都沒有。我每個月工資付房租喫飯,剩下的錢都不夠買件衣服。我不能沒有工作啊。飯館裏那件事咱倆都在場,我要是不主動去找馬總,他不會放過我的”

    她說到激動之處,眼睛有淚光閃爍。她停止了說話,抽出一張餐巾紙使勁抹着眼睛。

    我頹然坐下,腦袋嗡嗡的,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樣的生活都還有人羨慕,我不知道是喜是悲。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的話帶着嗚咽之聲。

    腦子裏響起一個聲音:“房子、車子都是現成的你真是撿了個寶。而且他還對你特好吧我有時看見他開着寶馬在停車場等你不行不行,中午你非得好好補償我一頓,不然我受傷的心靈啊”

    那時候她和我坐在去伊利諾伊傢俱店的公交車上,春風拂過我的臉孔,心就像氣球一樣被幸福充滿要飛到那高遠的藍天上去。

    原來,在那個時候我們之間就已經有了嫌隙,只是我不知道。

    我感覺眼前的一切有點模糊了。趕緊鎮定一下自己,冷冰冰地說:“你裝得夠像的啊,後來我都離開雜誌社了,你還打電話來貼心地報告情況。我說你那會兒怎麼那麼殷勤呢”

    她低頭沉默着,沒有說話。我看着她再次出言諷刺:

    “那你今天怎麼就良心發現了呢”

    “我我沒想到你們這麼快就離婚了。你沒找到新工作,而你媽媽還病了。你現在這麼慘”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你是在同情我嗎”我再次憤怒了,“那麼你現在覺得我比你慘嘍你心裏滿足了平衡了以大救星的身份來拯救我了”

    她慌忙擡起頭看着我,淚終於落了下來:“不,不是的。我確實感到特別愧疚,我想盡一切辦法來幫你。本來那些事我不說,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憋了這麼久才說出來,雖然我不指望你能夠原諒我,但起碼我心裏好受些。”

    這種情況下,我理智地思考了一下目前的狀況,平靜地說:“謝謝你幫我媽轉到這兒來。要再轉出去是不可能的,但是錢我還是還給你吧。”我拿出信封。

    “不要不要。”她推擋着,“我並不是用這個來買自己良心的平安。錢算是我借給你的。”

    幾次被她擋了回來之後,我放棄了。我知道自己缺錢,沒有再推脫,只是把那張欠條塞進她的手裏。她默默地收了。

    從宏狀元出來已經快八點多了,然而北醫三院門口的行人仍然不少。車站的人尤其多,很多不需要陪牀的家屬這時候才走。

    我們倆無言地走着。我看到她的羽絨服很劣質,黑色的羽絨服背上刺了好幾處白毛,袖口也磨得有點發灰了。想起那一萬五千塊錢,我覺得眼睛發酸,想要維持表面的兇狠也很難。

    “你回家嗎”她問。

    我搖搖頭。晚上當然是去醫院陪牀了。

    “那我就回去了。我已經買好了車票,下星期就要回老家過春節了。這段時間我就不去看阿姨了。”她說。

    “謝謝你,你忙吧。”我說。

    “你別怪我,我實在沒辦法。”她還在說。這幾句話她已經反覆說了好幾遍了。

    “別再說了,”我的聲音緩和下來,“我知道你有苦衷。這事兒是我不對。歸根結底還是因爲那天在飯館裏我太沖動了。如果當時剋制一下,後來就不會發生這麼多事。”

    她默默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爲什麼離婚我我能問問嗎”

    她的小心謹慎讓我不太自在。我轉過臉:“結婚以後感覺不合適就趁沒孩子趕緊分開了。具體的情況以後再說吧。”

    “當然,當然。我知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她知趣地岔開話題,“那我先走了。你好好照顧阿姨吧。”

    說着,她朝我揮揮手就向公交車站快步走去。她費勁地擠入人羣中,而我則轉過身朝醫院走去。

    剛走兩步卻聽見背後有人大聲叫我:“西溪,西溪。”一轉頭,她正用力地撥開人羣向我跑來。

    “怎麼了”我衝她喊。

    “等會兒,等會兒”她跑到我身邊,把氣兒喘勻了才說,“你要是實在找不到媒體的工作就試試找別的工作吧。我聽說,馬總到處把你說得很不堪。你恐怕很難在這個圈子裏混了。”

    我望着她,眼睛有點發熱。

    “沒事兒,”我故意滿不在乎地說,“我現在沒心思想工作的事情,我只盼望我媽的病能趕緊好,別留下什麼後遺症。”

    “對對,別想那麼多了,先把阿姨的病治好最重要。那我先走了,再見。”

    她衝我蒼白地笑笑再次朝車站跑去。

    望着她在人羣裏擠上了一輛331,車廂燈光昏暗,她抓住一根扶手,在擁擠的人羣裏東倒西歪。隔着車窗玻璃,她看着我,我看着她,直到車子在冬夜的街道上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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