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衣而臥的明微從牀上坐起,看着進來的這個丫頭。
她記得,這是二夫人的心腹丫鬟,叫秋雨。
“多福呢”
“多福方纔在路上摔了一跤,這幾天有些不便,二夫人命奴婢來服侍七小姐幾日。”秋雨含笑道。
明微扯了扯嘴角:“冰心和素節不會也摔跤了吧”
秋雨回答:“三夫人馬上入殮,兩位姐姐原是貼身服侍的,有許多事要忙。”
明微不再問話,起身洗漱,換上孝服。
秋雨給她挽了喪髻,披上麻衣,一應飾物全無。
瞧她通身素白,越發顯得脣紅齒白,眉目如畫,秋雨不禁道:“七小姐生得真好”
話只說了半句,見她神色忽然一厲,秋雨驚了驚,馬上道:“奴婢說錯話了,七小姐不要生氣。”
明微忽然一笑:“你誇我,我怎麼會生氣呢”
秋雨被她笑得心裏毛毛的,不敢再說話。
“靈堂好了嗎”
秋雨連忙回答:“已經搭好了。”
明微點點頭:“你去廚房取些粥來,喫飽了我好有力氣守靈。”
秋雨心想,這七小姐真是淡定,這時候還記得進食。孝子賢孫,不應該“三日不食”“寢苫枕塊”“匍匐痛哭”才顯出自己孝順哀痛嗎就算現下守孝不再嚴格遵從古禮,她這樣不哭也不哀,叫人怎麼看
但她不是餘芳園的丫鬟,自不會多事,只應道:“是。”
秋雨出去吩咐小丫頭了,明微閉目養神。
多福好端端的怎麼就摔了跤,這是明家故意安排的,好叫秋雨來監視她。
原因不用說,她昨夜替明三夫人去信園,明家這醜事已叫她知曉,擔心她這頭泄了家醜。
明微摩挲着懷中那枚金簪。
既然明家要監視,那就監視吧。
以爲這樣就能安枕無憂麼且讓他們做一會兒夢。
不多時,小丫頭提着食盒來了。
家有喪事,自然沒有大魚大肉。明微就着一碟子醬瓜喫完梗米粥,再次理好衣裳,去靈堂守靈。
短短一日,明府入目一片白色,將春光都沖淡了幾分。
明微踩着清晨的露珠,走到那岔路口,略停了停,看向盡頭那株柳樹。
她的法力恢復了些許,清楚地看到那個兇物身上,血氣淡去不少。
差不多了,現下放出來,她已經有能力制服。
“七小姐”秋雨在身後催促。
明微繼續往前走。
到了靈堂,二夫人連忙放下手頭的事,過來噓寒問暖:“怎麼起得這麼早昨晚你就沒怎麼睡,到四更纔去眯了一會兒。你年幼體弱,又傷心過度,守靈是費力的事,千萬不能馬虎。”
又問秋雨:“可取了粥給七小姐用再喫不下也要喫一些,不然哪有力氣哭”
秋雨不好說,七小姐胃口好得很,連喫兩碗才停,只能道:“夫人放心,七小姐用過粥了。”
明微施了一禮,淡淡道:“二伯母也沒怎麼睡,這一日一夜忙得腳不沾地。我身爲子女,豈可怠惰母親已經去了,還能見慈顏幾日”
二夫人聽得拭淚:“你這樣孝順,你娘泉下有知,也會高興的。”
明微既不言語,也不跟她
一起哭,就那樣站着,神情淡漠。
沒有迴應,想上演一場哀絕痛哭的戲也不成了。
二夫人只得收了哭聲,道:“秋雨,你好生服侍七小姐,莫要叫她累着。”
又囑咐了好些話,才又忙自己的事去。
二夫人一走,明微便走到靈前跪下。
她也不哭,就那樣一張一張往火盆丟紙錢。
日頭漸高,與明家親近的人家紛紛登門弔唁。
見到這位從不在人前現身的七小姐,少不得竊竊私語。
先前只知道,這位七小姐心智不足,有癡愚之症。雖然聽說好了,但多半隻是掛在嘴邊當個奇談說一說。
沒想到真人竟是如此模樣。
上了年紀的,不免想到當年那位蕙質蘭心的紀家姑娘,感嘆一番紅顏薄命。
明三夫人的死因,多多少少有風聲傳出來。只是來弔唁的人家多半相熟,自不會提起。
喪事就這麼順順利利地進行,讓二夫人鬆了口氣。
信園裏,楊殊半躺在椅子上,懶洋洋地曬着太陽。
手裏拿着一卷書,似乎在用功,仔細一看,卻是一幅幅圖畫。
這是坊間流行的畫冊,多畫少字,多數講的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故事。
“她這麼與你說的”楊殊一邊翻着畫冊,一邊問正在削果皮的阿綰。
“是。”
楊殊探頭過去,就着阿綰的手,咬下一塊果肉。
阿綰等了一會兒,沒有迴應,便問:“公子應不應”
楊殊挑了下眉:“你居然會關心這件事”
阿綰笑了笑:“覺得有點意思。”
“哪裏有意思”
阿綰用籤子叉了塊果肉,放到口中慢慢咀嚼。喫完了,才道:“家醜不外揚,便是明家再醜惡,捅到外面去就不對了。這是約定俗成的宗族規矩,她要真這麼做了,便是真爲明三夫人報了仇,恐怕也要受盡天下人非議。”
“可她不是真正的明家小姐”
“那又怎樣她披着那身皮呢凡塵俗世,誰能脫得了世情就算出了家,方外清淨地也要論資排輩,誰願意與一個連家族都能捅一刀的人相交”
楊殊聽得笑了:“聽你這話,很不看好她啊”
阿綰道:“她這樣以卵擊石,奴婢怎麼可能看好她”想了想,加了句評語,“看着聰明,實則愚蠢。”
楊殊道:“她是個玄士。”
阿綰不以爲然:“玄士也在紅塵中,就說那玄都觀,爲了觀主之位爭了多少年原先那個觀主,不就是因爲這種說不出口的事被人整下臺的嗎這是人心”
楊殊鼓了鼓掌,沒什麼誠意地誇獎:“說得好有道理,阿綰好聰明”
阿綰呸了一聲:“這樣陰陽怪氣的,您還不如不誇。”
楊殊哈哈一笑,喫完盤中最後一塊果肉,說:“叫阿玄過來吧。”
阿綰的動作停頓住,向他看去:“公子這是答應了”
“就像你說的,挺有意思。”楊殊抖了抖手中畫冊,“我都閒得在這看這玩意兒了,聽她一回也行。說不準,真給我們找出一條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