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明微睜開眼。
陽光透過窗紗,照在牆上。
灰塵在光芒裏舞蹈,市井的喧鬧聲遠遠傳來。
她靜靜地躺了一會兒,還沒弄明白自己在哪裏,外頭響起“蹬蹬蹬”樓梯踩動的聲音,有人拍着房門:“師姐太陽照屁股了你還不起來師父才走,你就偷懶等師父回來,我一定跟他告狀”
過了會兒,沒等到迴應,外頭更大聲了:“再不起來,午飯就不給你留了”
明微慢慢有了真實感,從牀上爬起來。
屋子的擺設很樸素,一牀一櫃,一桌一椅。
桌上有一面梳妝鏡,她晃了一眼,便愣住了。
分明是熟悉的樣貌,卻又那麼陌生。
明微開了門,慢慢下了樓梯。
這是一間很普通的平民小院,樓上是臥房,樓下是廳堂。
廚房裏傳來鍋碗碰撞的聲音,不多時,一個娃娃臉青年端着盤子出來,看她站着發呆,說道:“愣着幹什麼還不洗臉”
然後一邊端菜布筷,一邊絮絮叨叨:“哪家的姑娘像你這樣的起牀先梳妝好不好披頭散髮的像什麼樣子難怪一把年紀了還嫁不出去。”
明微在他的嘮叨聲裏,默默洗了臉梳了頭。
“喏”遞來一雙筷子。
明微接過,看着眼前的青年,柔聲喚:“小師弟”
對方一哆嗦,搓着胳膊道:“你別叫得這麼肉麻,我聽着就覺得自己要倒黴。”
明微默了默,改了稱呼:“小武。”
小武“嗯”了一聲,給她夾了兩片臘肉,說:“你起太遲了,我們只好早飯和午飯一起吃了。要是下午餓了,自己去街上買點喫的。”
“哦。”明微吃了兩口,果然是熟悉的味道。
師父手藝一般般,她就更不行了,所以一直是小師弟掌勺。
她想了想,問:“師父呢”
“去邙山了。”小武瞥了她一眼,“你還跟師父置氣呢又不肯叫爹了。”
明微愣了下,腦海裏浮現出一些記憶。
小武繼續道:“師姐,你也體諒一下師父。要是趕得回來,怎麼可能不去祭拜師孃”
爹孃
明微百味雜陳,慢慢說道:“我不是怪他”
“只是想叫他多顧着自己嘛你們父女,一模一樣,話總不肯說清楚,好像多說一句就認輸了似的。”
小武飛快地把飯扒完,擱下碗筷,說:“洗碗歸你啊師姐你可別偷懶我去練功了。”
明微慢慢喫完飯,收拾了碗筷,就聽外頭有人喊:“陛下回宮了快,我們去看聖駕。”
她愣了下,拋下洗碗巾,出了門跟着人流往平安大街走去。
這一世,和原來相似又不同。
師父雖然沒再家破人亡,可還是走上了這條路。四十歲那年,他救了母親,結下了緣分。
他一直活到現在,母親雖然已經故去,但兩人有過十幾年的恩愛日子。
她這一世,有父有母。
人流洶涌,被禁軍擋在路邊。
聖駕儀仗緩緩駛來,明微目不轉睛。
百姓們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或許
是被這樣的熱情打動了,裏面的人吩咐了什麼,便有內侍將車上的紗簾捲了起來。
百姓們歡呼得更大聲了。
明微目不轉睛地看着,一眨不眨。
長安,她認出來了,這是她的長安。
他已經這樣老了。
明微翻找出記憶。
承明二十五年,帝崩。
太子姜頤繼位,改元永平。
如今已是永平三十九年,他自然老了。
當了這麼多年的皇帝,天下承平,說明他過得很好。
他記住了她的話,做一個幸福的人。
聖駕慢慢過去,人流散開。
明微沒有回去,而是隨意走着,看着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雲京城。
那是明府明晟後來考中,重新扶起了家族。她師父身爲長子,卻沒有走科舉之路,而是隨寧休行走江湖,成了下一代命師。
明晟夫婦故去,他們一家就不怎麼回明府了。到了雲京,也是另外賃屋居住。
還有不遠處的紀府。
都這麼多年了,紀大老爺夫婦早已仙逝,大表哥紀凌也走了,他兒子小寶現下辭了官,在家當老太爺。
真是光陰如夢,眼睛一睜一閉的功夫,滄海桑田。
她正在發呆,紀府裏出來個人,身穿玄都觀的道服,一邊走一邊罵罵咧咧:“這羣死孩子,知不知道什麼叫尊敬長輩不就在家多喫不,多住了幾天嗎竟然趕我走說什麼紅塵沾多了怕壞了修爲,呸沒見老子這麼鶴髮童顏不比他們活得久哎呦”
老道剛要罵人,見是明微,馬上笑開來:“喲,這不是明小崢家的丫頭嗎怎麼溜達到這來了相請不如偶遇,走,我們喝酒去”
明微看着他的臉,艱難地吐出:“五舅公,我就是路過。”
“這就更有緣了,走走走”
莫名其妙被揪着喝了一頓酒,明微送走滿身酒氣的五舅公,按住額頭。
紀小五啊紀小五,活了八十多歲,怎麼還是沒長進
慢吞吞回了家,小武一邊咬牙切齒,一邊洗着碗。
看到她進來,怒道:“師姐,說好的洗碗呢你又跑哪去了”
明微一愣,愧疚地捋袖子:“剛纔出去看了一下熱鬧”
“看熱鬧看得滿身酒氣行了行了,我來洗,你一邊去。”
明微就站在一邊看。
“還有什麼事啊沒事就回去睡覺。”小武對她已經不抱期望了。
明微“哦”了一聲,走了兩步,突然轉回身,問他:“你說師父去邙山了”
“對啊”
“去邙山幹什麼”
“說是先帝陵寢有一處壞了,去檢視一下。”
“先帝”明微喃喃念罷,忽然往樓上跑去。
小武聽到樓上“噼裏啪啦”一陣響,明微很快又衝下來,背上揹着個大包袱。
“哎,師姐,你幹什麼”
明微打開門:“我去找師父”然後一溜煙跑沒了。
小武衝到門口,只來得及看她的背影在巷口一晃而過,氣得直跺腳。
“什麼人啊一個兩個,都怪里怪氣的。師兄是這樣,師姐也是這樣,我怎麼就這麼命苦”
他搖頭嘆氣,關上門,認命地繼續洗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