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角度讓她和江停彼此平視, 面對着面彷彿冥冥中某個詛咒被無聲無息解除,終於掙脫了那個自下而上側對的角度。
她問:“您想讓我回答什麼”
“雖然是前天晚上發生的,不過我想警察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江停頓了頓, 說:“汪興業死了。”
步薇臉色空白,像是白板上還沒來得及想好填什麼情緒,好幾秒後才遲鈍地慢慢浮現出驚訝、意外和一絲害怕:“什什麼”
“從恭州某個小區居民樓上摔下來,第二天清晨才發現屍體, 警察目前初步認定是畏罪自殺。”
江停上半身深深倚在扶手椅靠背裏,姿態自然從容, 和少女僵硬到有些刻意的挺直坐姿截然相反。過了半天步薇纔好似勉強消化掉了這個稱不上悲傷的噩耗,發着抖沙啞道:“太突然了,我沒想到”
“真的”
步薇聲音頓住, 看着江停, 後者在她的視線中又重複了一遍:“真的沒想到”
“我不明白您是什麼意思。”
“我以爲你早就預料到了汪興業會死,當你在嚴峫面前說出綁架犯是我叔叔這句話的時候。”江停慢慢地道,“或者更早, 當你聽到嚴峫他們私下商量說申曉奇甦醒過來的機率其實很大, 因此決定搶先一步, 把汪興業拋出來轉移視線時”
“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步薇有點尖銳的聲音打斷了江停:“是綁匪脅迫我把申曉奇推下去的, 我據實交代有什麼不對”
“沒什麼不對。”
“”
“但唯一能證明這點的汪興業死了。”江停眼底浮現出笑意來, 儘管那笑意中完全沒有任何友善和親切:“也就是說,現在沒人能證明你是被脅迫殺人,還是積極配合,或者是協同從犯,甚至從一開始就積極主動地,要求殺死申曉奇。”
步薇的表情有點怪異,像兇狠瞪視和柔弱無辜這兩種相反的表現裏外滲透、交錯混合,以至於開口時聲音都有點扭曲:“警官叔叔,我只是個窮學生,有哪裏得罪過你嗎”
“別多想,刑偵角度的正常邏輯推測而已。”江停表現平淡多了:“對了,可能他們忘了告訴你,你不是第一名受害者我們在汪興業某個窩藏據點裏發現了一本筆記,確切說是檔案,上面記載了前兩名少女滕文豔和李雨欣,你聽說過這兩個名字嗎”
步薇警惕地搖了搖頭:“不知道。”
“我想你大概也不知道。滕文豔是汪興業五年前在陵州市發現的,兩年前的七月中旬,她和另一名叫李銳的少年一同被綁架殺害;李雨欣是汪興業四年前在江陽縣發現的,去年七月中旬,她和另一名叫賀良的同學被綁架,隨後賀良被殺,李雨欣得了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說起來也挺有規律可循,你們都是被收養了三年後才遇到這種事情,感覺三年就像是某種新鮮感消磨殆盡的保質期一樣,保質期一過,就沒價值了。”
說着江停似乎感覺很有意思,望着步薇微微一笑。
但步薇白嫩的臉卻在得知還有其他兩個女孩子存在時陡然變得十分難看,隨着江停的最後幾句話,甚至變得隱隱有些發青。
“噢,對。滕文豔是陵州市的一個洗頭小妹,李雨欣則是隨着吸毒生母出去應酬的縣城丫頭。”江停眼底的微笑越發有深意起來:“所以你看,沒什麼好難過的,至少你並不是那麼怎麼說呢,獨一無二。”
“保質期一過,就沒價值了至少你並不是那麼的獨一無二。”
車載藍牙同步播放出江停的聲音,韓小梅疑惑地皺起眉,偷偷打量嚴峫好幾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嚴、嚴隊”
嚴峫打燈變道轉向,視線緊盯着車前方,點了點頭示意她說。
“那個爲什麼陸顧問說滕文豔和李雨欣都被收養了三年呢您在汪興業家發現的筆記本里不是那麼寫的啊”
嚴峫說:“瓦解對方的心理防線。”
“啊”
“步薇的處變不驚源自於她內心深處某股底氣,雖然我們不知道來源是什麼,但肯定跟她這個人的某種特性有關。你陸顧問刻意歪曲對前兩個受害人的描述,對步薇身上的各種獨特性進行全方位的模糊化、統一化,是一種針對她心理防線的,釜底抽薪的手法。”
似懂非懂的韓小梅強行把這番話記在腦子裏,反覆琢磨着。
確實,步薇身上有種與年齡極不相符的靈巧、輕柔和楚楚可憐,這種獨特的氣質,在很多閱歷豐富的成年女性身上都不多見。
但這些獨特性在她面對江停的時候突然變得格外脆弱難以維持,似乎無堅不摧的利器,遇到了天性中的剋星。
“汪叔叔平時基本在外地,我不知道他都在做什麼。”步薇視線垂落,盯着自己擱在自己大腿上的細白的手:“我不知道警察叔叔你想說什麼,是要抓我嗎我能請律師嗎”
“沒人要抓你,我說了只是找你配合回答問題。”江停還是那個很舒適的坐姿,左手按着大腿上的畫冊,右手插在褲袋裏,突然話鋒一轉:“你知道幕後主使爲什麼要連續三年設計三次綁架嗎”
步薇聲音輕細:“我已經告訴嚴警官叔叔了,我以爲汪叔叔只是想要錢。”
“要錢不至於先養你們三年吧,況且憑他自己也養不起你纔對。”
步薇不吱聲。
陽光從她身後的玻璃窗投射進病房,即使逆着光,頭髮都柔軟油潤得像綢緞,皮膚晶瑩雪白好似在微微發亮;她僅僅只是穿着睡裙坐在那裏,全身上下就透出了無形的精緻、幽雅和芬芳。
女性不管年紀多小、天生資本多優越,這種藝術品般的芬芳都不可能完全源自於先天,後天還得有無數金錢財力花在人眼看不見的細節上纔行。
“汪興業只是個掮客,”江停淡淡道,“他背後還有一名幕後主使,一個真正享受編寫劇本、演繹劇情,並且只有綁架案才能滿足其內心慾望的人;你是他的演員,但不是唯一的那個。”
步薇直挺挺坐在病牀邊,脊椎彷彿有根棍子撐着:“我不知道你說的幕後主使是誰。”
也許是空氣太過凝滯,也可能在這種僵持下江停過分舒展的姿態刺激到了她。幾秒鐘後,步薇終於忍不住再次挑釁般擡起頭:
“但就算綁架案只是場戲,難道還真有所謂唯一的演員”
“當然有了。”江停態度還是很平淡,彷彿完全沒感覺到少女話音裏小小的針刺:“不過事情都到了這一步,你還用得着跟我裝什麼都不知道麼,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