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破雲 >第107章Chapter107
    三年前, 恭州。

    一月十號。

    砰廢棄宅院內的房門被推開,寒風捲進室內,無數灰塵在黯淡的光線中猛然揚起, 又飛舞着漸漸沉寂下去。

    “進去, ”阿杰低聲命令。

    被他押着的年輕人已經削瘦到了極點, 臉上全無一絲血色,嘴脣泛着淺淡的蒼青, 甚至連肩膀骨都支楞着硌手。大概因爲長時間被剝奪視覺,驟然解下矇眼布後視線無法接受外界光照, 他的眼睛一直是半閉着的,烏黑的眼睫被虛汗凝結, 亂七八糟覆蓋在憔悴的眼簾下, 末端形成了一道疲憊的弧度。

    光線確實太微弱了,室內景象大多隻勾勒出幾道朦朧的線條。

    只看剪影的話, 估計沒人會認出這個年輕人,就是數月前被綁回來的恭州禁毒第二支隊長江停。

    江停被阿杰半扶半推地挾持進門,有人上前用槍口頂住了他的頭, 有人往他虛弱的手裏塞了個堅硬冰冷的東西那竟然是一把槍。

    阿杰拿起手機靠在江停耳邊,緊接着那個噩夢般溫和又殘忍的聲音響了起來:

    “殺了你面前的這個臥底, 你就自由了。”

    “不行, 我做不到。我”

    “你能。”

    “不能。乾脆你殺了我吧, 痛快點殺了我”

    “你做得到,”黑桃k還是很耐心,話裏甚至帶着笑意:“你不想死, 江停,你是我見過的這世上最不想死的人。在任何絕境中你都不會放棄爭取哪怕一絲一毫的生機,這是你的天性,生下來就是這樣的,所以你能做到。”

    “”

    “殺了他,然後你就自由了,否則你也要死在這裏。”

    江停急促喘息,拿槍的手劇烈發抖。他一輩子都不曾對槍這麼恐懼過,似乎手裏拿的並不是槍柄,而是蛇類冰冷的毒牙,毒液一絲絲透過皮膚浸透血液,直到將死亡帶給心臟。

    “江停,”黑桃k語氣中充滿了誘導,說:“你不是說你能贏我嗎證明給我看。”

    過了不知多久,時間漫長得每一秒都無比漫長,阿杰一直死死盯着的那隻手終於動了

    槍被緩緩擡到半空,隨即槍口一轉,頂向了江停自己的太陽穴

    “艹”阿杰破口大罵,說時遲那時快,一把擰住江停的手轉過槍口,下一秒只聽:砰

    前方昏暗角落裏的人影一震,隨即靠牆滑倒,無力地摔在了地上。

    足足十多秒凝固般的死寂,隨即啪地一聲,那是江停手中的槍掉在了地上。他最後一根繃緊到極限的神經終於斷了,整個人向後仰,被阿杰一把抓住,強行翻開眼皮看了眼瞳孔,厲聲喝道:“鎮靜劑”

    有人疾速奔來,有人在叫,但江停什麼都聽不清。

    注射器針頭刺進皮膚,那一瞬間的刺痛讓他醒了,意識無比清楚,但身體卻不聽使喚。他在戰慄中竭力掙扎起身,針頭帶着一線血星脫離身體,啪嗒掉在了滿是灰塵的地上。

    然後他開始不停咳嗽,咳得氣管痙攣,全身都蜷縮起來,嗓子裏滿是鐵鏽的甜腥。換氣的間隙中他聽見阿杰硬邦邦的聲音說:“你還是打一針比較好。”

    但他沒有回答,勉強止住劇咳,把滿口血沫咬牙嚥了回去,不知道撐着誰的手,狼狽不堪地站了起來。

    “別管他,江停就是這麼一個人。”黑桃k的聲音在電話裏悠悠道,“他現在已經自由了。”

    江停抽回手,似乎想憑自己的力量站穩,但多日急劇消耗的健康和體力已經連這麼簡單的自我要求都做不到了。他搖搖晃晃地連退幾步,脊背靠上牆,感覺整個世界都在眼前天旋地轉。

    然後在昏沉中他聽到了什麼

    那是由遠而近的警笛聲。

    “警察來了,江停,我要把你還給他們了。”

    手機那頭的黑桃k聽起來似乎非常懷念,他不管說什麼都像是在說情話,帶着永遠穩定的、讓人厭惡的醇厚柔和,如同夢魘在耳邊囈語。

    “當你回到警察的隊伍中,面對無數懷疑、質問和指責,承受所有的痛恨、憎惡和謾罵,請別忘記我們今天打的賭;哪怕你這條如簧巧舌編出再完美的言辭,也沒有人會信任,沒有人願意聽,因爲所有事實都已經證明了你是個叛徒。”

    “總有一天你會發現我是對的,那時你會心甘情願回到我們初見的地方。而在那之前,只要還有一個警察願意相信你哪怕只有一個。”黑桃k嘲弄的笑意加深了,說:“都算我輸了。”

    警笛飛速馳近,越來越響。廢棄宅院外傳來潑水聲,那是毒販在周圍潑汽油。

    “再見,江停。”黑桃k說,“我歡迎你隨時認輸。”

    熊熊大火吞沒了宅院,在陰沉蒼穹下,怒吼的烈焰肆意狂舞。

    紅藍警燈閃爍,消防車尖銳呼嘯,潮水般的腳步向着火的宅院蜂擁而去;但江停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他所有的力氣都用在躲藏和奔跑上,即便那其實只能算孤注一擲的跌跌撞撞。

    不知道跑了多遠,紛沓人聲和烈焰喧囂都被遠遠拋在了身後,耳邊只剩下呼嘯的北風。

    他眼前一黑,踉蹌倒地,終於失去了意識。

    “江隊”

    “江隊”

    “江支隊長”朦朧中有人在高聲喊他:“快醒醒快”

    不知道過了幾分鐘或者更長,江停終於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視線無法聚焦,模糊渙散的目光投在半空中,只看到大片陰灰空白的天穹。大概又過了很久,千萬根針刺般的痛覺終於回到這具身體,五臟六腑都緊絞着縮成一團。

    就在那劇痛中,他恍惚聽見有人不停唸叨:“我知道你一定還活着,我知道你一定沒放棄”

    江停用盡全身力氣,終於微微轉過頭,看清了周遭的景象。

    他昏倒在城郊平原上的一處灌木叢間,離警車包圍的着火現場已經很遠了。一名穿深藍制服、白色襯衣的乾瘦老頭半跪在身側,白髮在寒風中簌簌發顫,面容通紅急切,不住激動地說着什麼。

    “幸虧你沒死,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江停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終於遲鈍地認出了他是誰恭州前副市長兼公安局長,嶽廣平。

    “別動,別動,你受太多傷了。我已經打電話給你那個叫楊媚的聯絡人,通知她過來這裏接上你。不會有事了,先好好養傷,只要活着一切都可以從長計議”

    “沒有了”

    嶽廣平頓住:“什麼”

    江停躺在地上,仰望着蒼穹,眼神絕望空白,說:“鉚釘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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