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是在學校裏出的事,張校長馬主任等老師也過來探望,王愛娟看到張校長就好像見到紅布的瘋牛,衝上去指着老校長的鼻子就是一通亂罵,那粗鄙骯髒的言語,氣得老校長當場就厥了過去。
現場頓時一片慌亂。
這時,手術室的門開了,身穿白大褂的醫生走了出來,周思甜猛地直起身子,她下意識地邁開腿,猶豫了一下,又把腿收了回來。
領隊的警察已經迎了上去,“醫生,病人情況怎麼樣”
“匕首直接刺穿了病人的肺部,血雖然止住了,但病人的心肺功能在迅速下降,大概撐不過今天晚上。”醫生摘下口罩,語氣沉重地說道。
周思甜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死了,他要死了。她無數次地想過,如果世界上沒有周德清這個人該多好,但是他怎麼能死呢,怎麼能這麼死呢
“哈哈哈哈哈,惡人有惡報,兒子你聽到沒,殺人兇手馬上就下去陪你了,到了下面,你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王愛娟的聲音尖利而刺耳。
李錚的眼睛微微眯起,他低聲在周思甜耳邊說道:“姐,他的時間不多了,如果他不是兇手,不要讓他揹着惡名死去。”
周思甜茫然地回過頭來,呆愣愣地看着李錚。李錚伸出手想要拍拍周思甜的腦袋,隨即又不動聲色地改成了拍肩膀。
身高這東西有時候真令人糟心。
“不是他。”周思甜的聲音低得連她自己都聽不清。
“我知道。”
“你信我”周思甜猛地擡頭,眼中滿是不可置信,她以爲沒人會相信她的。只有她一個人在場,楊開建死了,他還活着,他還偏偏是她的父親。連她自己都覺得,她說的話毫無信服力。
“我信,周思甜,告訴他們你所看到的,其他的交給我。”李錚第一次連名帶姓叫周思甜的名字,他眼眸柔和得好像會發光。
周思甜第一次發現,這個曾經只會發脾氣的討厭弟弟不知在何時竟已變得如此可靠。
王愛娟還在詛咒所謂的“殺人兇手”。
周思甜深吸一口氣,上前兩步大聲道:“閉嘴我都說了,周德清不是殺人兇手,是楊開建拿着刀想殺我,周德清是爲了救我才和楊開建打起來的”
這已經是周思甜第二次重複“證詞”了,警察們互相看看,皆不作聲。王愛娟又想衝上來,卻被周思甜一把推開。
“我沒有說謊,刀是楊開建的,他想殺我”
“你這個賤人,我”王愛娟尖叫着,搬起了走廊上放的木頭椅子,作勢要向周思甜砸去。
一直沉默不語的楊勝猛地將其拽了回來,“周思甜,說話要將良心。我兒子都死了,你和他再不對付,也是這麼多年的同學,你不能往死人潑髒水而且你和周德清是直系親屬,你的證詞是不作數的。”
楊勝看向周思甜的目光裏彷彿淬了毒。鄭建國搶走他生產隊隊長位置都能笑呵呵說恭喜的楊副隊長,還是第一次這麼情緒外露。
證詞不作數週思甜完全不懂法律,她慌亂地看向李錚。
“陳隊長,昨天晚上賀志強的案子是你經手的嗎”李錚安撫地對她笑笑,隨即轉頭對着領隊的老警察發問道。
陳軍也就是領隊的那個老警察明顯愣了一下,想必是奇怪李錚怎麼會在這時候提到賀志強的案子。
“不是,案子被縣裏接手了。”因爲新廠選址在清河鎮,鹽田縣對清河鎮治安十分看重,第二天一早就派人接手了賀志強的案子,想來這件案子也很快會被縣公安局接去。
“那我建議你可以瞭解一下案件進程。”
陳軍的眉頭皺了起來,“什麼意思。”
“現在是深秋,楊開建只穿着一件長袖,他的外套哪裏去了他的袖釦又潮又皺,而且這位大媽剛剛在走廊裏喊,說他兒子昨天晚上沒有回家。我姐今天六點就到了學校,楊開建已經在那裏了。我假設他在車棚裏呆了一夜,那麼請問哪個正常人會放着好好的家不回,大冷天地在車棚裏睡一晚上。”
“賀志強死亡的那片小樹林離楊家不遠,我建議,陳隊長你可以去比對一下楊開建刺周德清的刀和賀志強的傷口。”
“如果我的猜測失誤,那我道歉。”李錚絲毫不給人開口的機會,笑得一臉純良。
個年輕警察突然開口道:“隊長,賀志強的傷口和周德清的傷口好像確實蠻像的。”
見衆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小警察干笑兩聲:“刀嘛,長得都差不多”
陳軍狠狠剜了小警察一眼,開口道:“案子的事,我們會查清楚。現在家屬都回去休息吧。”隨即,他神色複雜地看了周思甜一眼,“去看看他吧。”
王愛娟氣得雙目通紅,“楊勝,你倒是說話呀你就看着他們這麼污衊你兒子”
楊勝的手緊緊攥着推車,他雙目炯炯地盯着陳軍,“希望陳隊長能給我兒子一個交代,別讓他走也走得那麼不安心。”說着不顧王愛娟的喊叫,推着楊開建的推牀向醫院外走去。
沒人看到他衣袖下顫抖的雙手,李錚的話讓他猛然想起,他昨天似乎在家門口看到過賀志強
李錚微微垂目,“姐,去看看他吧。”
李錚敢開口“猜測”楊開建殺人,自然不僅僅是上面簡簡單單的“假設”,他剛剛就發現了,楊開建的腳底佈滿了紅褐色物質,這是泥土和血液的混合物。人體血液的顏色會隨着與空氣接觸時間增加而產生細微變化。
這種變化剛開始明顯,後面就變得微弱起來,只有李錚這種久經實驗室考驗的眼睛,才能一眼發現問題。他腳上的紅褐色物質,不可能是早上剛沾染上的。
“我”周思甜張了張嘴,在李錚鼓勵的目光下,慢慢走進了病房。
病房裏很簡陋,四張牀擺在房間四個角,兩張牀空着,一張牀躺着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因爲傷口在背後,周德清像一隻烏龜一樣趴在牀上,胸口上墊着一個枕頭,艱難地呼吸着。
見到周思甜進來,他目光一亮,嘴脣動了動,終究沒發出聲音。
周思甜慢慢挪到他身邊,“你還好嗎”
周德清用力點點頭,開口道“我沒事。”他聲音沙啞的破敗的鼓風機。
周思甜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他快死了,爲什麼還能在自己眼前若無其事地說沒事。
“你你別哭啊”周德清明顯慌亂起來,他想起身,但略微一動就動到了傷口,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周思甜立馬按住他,同時蹲了下來,抹了抹自己臉上的眼淚。
“你別動。”
“好,我不動。”
兩人沉默了很久,周德清率先開口道:“我聽別人說,你叫周思甜,甜妞,很好聽。”
“我很感謝她,你的母親,我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她還肯生下你,讓你姓周。我我很高興,我能保護你一次。這麼多年了,我也沒爲你做過什麼。”
周德清說得斷斷續續,也沒什麼邏輯。
“在監獄裏聽人說,我有個女兒的時候,我很高興。天天想等我出去了,我一定要好好對她。後來真的出來了,我卻不敢見你了。所以在後面偷偷跟着,是不是嚇到你了”
周思甜強忍着淚水,用力搖頭。
“肯定嚇到了,我都看到了,那天你跑得都快摔跤了咳咳咳”他突然猛地咳嗽起來,牽動心肺,紗布上瞬間滲出鮮血來。
路過的護士快速衝過來,“你現在不適合說話,安安靜靜地躺着”
周德清搖頭,“我不說,就沒機會說了。十八年了我要把話說完。”
護士啞然,看了周思甜一眼,隨即低頭離開了。
“嘿嘿,周思甜,思甜,是哪兩個字”
周思甜伸出右手,在周德清手掌上,寫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周德清笑得像一個孩子,嘴裏不住唸叨着,思甜,思甜。
他好奇地詢問着周思甜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你什麼時候起牀,什麼時候喫飯,喜歡喫什麼,上學成績好嗎,最喜歡上什麼課。
當他聽到周思甜在學校裏幾乎次次考第一後,興奮地整張臉通紅。
太陽慢慢落下,房間裏變得昏暗起來,許是因爲說太久話的緣故,沒有等到晚上,周德清的氣息就變得微弱起來,醫生站在門口,並沒有上前去打擾周思甜和周德清。
而周德清,從頭到尾沒有開口讓周思甜叫他爸爸。
“爸”眼見周德清的眼睛慢慢合攏,周思甜心下一慌,這聲爸爸就叫了出來。
周德清渾身顫抖起來,眼淚從其眼角流下,滴在潔白的被褥上,只是這眼睛卻永遠沒有再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