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誰在時間的彼岸 >第四章 1996年,清崗,劉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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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思安在半睡半醒之間,聽到敲門聲突然響起,全身一震,坐起身來,縮到牀頭靠牆壁的角落裏。她媽媽於佳早就已經將門鈴的電池拿掉,她能分辨出可以出入她家的人的敲門聲。這個敲門聲節奏陌生,不輕不重,不疾不徐,跟昨天那個急躁的拍門有明顯的區別,但顯然同樣下決心要將她家緊閉的門敲開。

    她不知道來人是誰,卻能想象到隔壁鄰居悄悄打開家裏防盜門上的小窗向她家訪客好奇窺視的情形。她害怕陌生人的敲門,更害怕由此導致像昨晚那樣父母壓低聲音的爭吵,吵架的內容從知道她懷孕那天起,就一再重複着,多半以“如果”開頭,拉鋸一般,一句接着一句,彷彿誰要不接上去,誰就該是對她目前狀況負責的一方:

    如果你聽我的就該讓她在省城住讀,不會帶她來清崗讀書如果你這個當媽媽的多關心一下女兒,早告訴她一些生理知識如果你不那麼過分嬌慣她,弄得她沒有一點兒應變能力和主見如果你跟她足夠親近,這種事女兒本來會最先跟母親講如果你沒忙着下鄉檢查工作,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裏如果放暑假的時候你不是忙課題,把她接回去瞭如果你沒有大張旗鼓地報案,我們又何必這麼被動昨晚的爭吵來得尤其持久而激烈,他們不約而同地避免提及她的名字,相互指責對方是不稱職的家長,母親說得更有力一些,而父親好一會兒才反擊一句。

    她只能用被子蒙上頭,縮到牆角瑟瑟發抖,一直哭到不知不覺睡着。半夜醒來,屋子已經安靜下來,她悄悄下牀走到客廳,發現父親沒有進臥室睡覺,而是擁着被子蜷縮在沙發上。她站着,不敢發出任何聲響,不知過了多久,父親在沙發上艱難地翻身,她纔回了自己的房間重新躺下。

    於佳走進臥室,眉頭不由得一皺,左思安知道,母親不喜歡看見她這種瑟縮的樣子,可是她已經沒辦法掩飾內心的恐懼。於佳用溫和的聲音說:“不用怕,我去看看是誰。”

    她家住的是清崗縣政府安排的宿舍三樓,一套三居室的房子。牆壁單薄,坐在自己的臥室內,她可以清楚地聽到媽媽打開門,冷冷地問:“有什麼事”

    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回答說:“於老師,你好,我叫高翔,我是”

    於佳毫不客氣地打斷他:“我知道你是誰,我在公安局見過你。你母親昨天已經來撒過潑了,我跟你們沒什麼可說的,請回吧。”

    然而那人並沒有離開:“於老師,請給我幾分鐘時間,如果你覺得我的提議無理,我保證我和我的家人不會再來打攪你。”

    左思安知道,鄰居肯定還在看着,等着昨天這個人的母親造訪時發生的戲劇化衝突再次出現,而於佳顯然也知道這一點,她妥協了,讓他進來以後關上門,但並沒有邀請他落座。

    “你看上去是文明人,讓我們用文明人的方式解決這個問題吧。我知道你無非是打算用比你母親禮貌的態度把那個要求再提一次。我不會答應,讓你進來,只是不想讓鄰居接着看熱鬧而已。請不要再來騷擾我們。”

    “但是你女兒”他的講話中斷。左思安可以想象是母親用手勢制止了他,同時還側耳聽她在房內有什麼動靜。自從出事以後,她的感知能力似乎比以前要強得多,很多場面、別人的表情,甚至一瞬間的眼神,她不必看都能清楚地知道。她並不歡迎這份加重她痛苦的敏感,只想把身體蜷縮得更緊一些,然而她的腹部妨礙了她的努力,她唯一能做的是將自己的膝蓋摟得更緊一些,彷彿這樣可以鎖閉一部分自己,多幾分抵擋的屏障。

    於佳的聲音放得更低,可聽得仍然清晰:“我女兒不勞你們關心。我也不會跟你們這一家人商討她的前途、未來。”

    這時又傳來敲門聲,同時有人叫:“於阿姨,是我們。”

    左思安知道,是她的同學劉冠超和他媽媽王玉姣來了。於佳開門放他們進來,劉冠超用剛處於變聲期的嗓音說:“於阿姨,這是你讓我買的洗髮水、護髮素和洗衣粉,這是找的錢。”

    “小超,謝謝你。”

    王玉姣說:“於老師,這鍋山藥排骨湯是我在家裏生了煤爐慢火燉的,趁熱給小安盛一碗吧。”

    “謝謝你,王姐,她中午也只吃了一點兒,就再不肯動筷子了。”

    “那我先到廚房去洗米擇菜,把飯煮上。小超,你去跟小安一起做作業吧。”

    “嗯,於阿姨,我帶了老師今天佈置的作業過來,可以跟小安講講上的新課。”

    “好,謝謝你,小超。”於佳揚聲說,“小安,小超過來了。”

    劉冠超是一個瘦小的男孩,穿着舊而乾淨的校服,揹着一個破舊的書包。

    他來自清崗縣內一個叫劉灣的小鄉村,以優異的成績考入清崗中學後,父母爲了支持他,帶着他和他姐姐舉家遷進清崗縣城,靠賣菜維持生活。左學軍去買菜時與劉氏夫婦認識,交談之中發現他們的兒子劉冠超與左思安剛好是同班同學。他工作繁忙,偶爾還要到省城開會,去清崗下面的農村檢查工作,去外地出差,一去三兩天或者一週不等,於是跟劉家商量,請王玉姣每天過來打掃衛生,做一餐晚飯。在他外出時,劉冠超會過來跟她一起做作業,王玉姣會陪左思安過夜。這個安排解除了他很多後顧之憂,於佳知道後也放心了許多。同學一年多時間,劉冠超已經是左思安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也是出事之後唯一能進入她房間的外人。

    他打開書包拿出筆記本,正要說話,左思安向他搖搖頭,示意他安靜。

    外面的對話在繼續着。

    “你看到了吧。我女兒不能上學,不能上街,關在家裏還有鄰居議論打聽,去醫院做一次治療檢查,她就要接近崩潰。我們的家在省城,可是我現在不能丟下女兒回去上班,更不能帶女兒回去。我怕這件事張揚到省城,她以後在那裏也被人指指點點,沒法兒立足。她成天把自己關在一個九平方米的臥室裏,除了她的這個同學,誰也不肯見。我得盯着我女兒,同樣哪裏都不能去,甚至不能出去買日用品。這間宿舍現在就是我和我女兒的監牢。你還想跟我談什麼”

    來人沒有回答,劉冠超用近乎耳語的聲音問:“他是誰”

    左思安搖搖頭,沒有回答。於佳繼續說:“你母親找上門來,當着我女兒的面威脅說要整垮我丈夫。可是他在知道這件事的那一天,整個人就已經垮了。他疼愛他的女兒,經歷了你們想象不到的打擊,否則他那樣溫和的人,也不會像瘋了一樣上警車親自去追捕那個畜生。你們是些什麼人啊,居然會上門來提這種要求。我如果拿女兒去做交易換你們不告他,他就永遠不會原諒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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