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山河碎 >第二十六章
    天近薄暮之後,林家堡氤氳在淡淡的炊煙裏。那棵被喻爲“千年神柏”的老柏樹伸展着它那盤曲的丫枝和枝頭的簇葉,冷眼旁觀着林家堡的一切。

    林中秋站在那裏很久了,他覺得他像做了一個長夢,他的心境竟然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他記得那一天就是在這棵大樹下,他把羊羣收攏了在樹蔭下乘涼,老爺舒暢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擡頭去望他,耀眼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他聽到舒暢說:“碎娃,這天太毒了,麥子都烤死了,我養不起人,也養不起羊,我要把羊殺了求雨,你自己到別處尋口飯喫吧。”那天,他就在這棵樹下睡了一晚上,他對樹說:“樹神啊樹神你把我也變成羊,讓舒暢殺了求雨吧”

    林中秋的眼睛溼潤了。這麼多年了,今天林家堡還是養不起人、養不起羊,佃戶逃亡,土地荒蕪,牲口也是殺的殺,賣的賣。他希望再有一場地震,讓一切重新再來,哪怕讓他再變成流浪兒,變成放羊娃

    “老兄弟,人不如樹啊”有人衝着林中秋喊,他回頭去看,前面走來了舒達江。舒達江雙鬢染了白霜,走起路來腿有點瘸,“千年神柏,閱盡人間滄桑,看透人間沉浮。舒達海硬要說這地兒是舒家的,問問這棵樹吧,千年以來,有多少家族在這裏上演人間的故事,你能說清這地是屬於誰的呢得得失失,失失得得,人人都想把明知道抓不住的現實世界拼命抓住。豈不知人間的福報是有窮盡的,每個人的榮光都是一下子,世間的福德再多,也不過是彈指之間的空花就過去了”

    林中秋大爲慚愧,說:“我不該有非份之心,奪人之愛,以致招來四面楚歌,殺身之禍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啊”舒達江搖搖頭,嘆息道:“也怪家父故弄玄虛,你猜舒達海他們那日在你家挖到了什麼”林中秋搖頭不知。舒達江說,“想來難以置信,一個大缸,只裝了一串鑲嵌着珠子的鈿子和一方絲帕,我很奇怪,因爲只有我知道清廷只有格格的頭上才戴這東西,父親究竟要告訴我們什麼呢作爲步軍統領的公子,父親能珍藏一個皇室格格的東西,這裏面肯定有一段故事,但作爲晚輩,不好對他老人家猜測什麼且看作是個人收藏吧。”林中秋聽罷感慨良多。

    “我不是來給你說這些的,後日舒達海的唯一兒子狗娃贖身,要宴請衆朋,我想請你去坐席,一來和舒達海和解,二來舒林兩家又結了親。不管你承認與否,舒家的三閨女總是你大鳴大放、明媒正娶的媳婦呀。”舒達江拉住了林中秋的手,言辭懇切。林中秋說:“冤家宜解不宜結,近幾日我要重修側門和圍牆,清洗石柱,還要請陰陽鎮宅,恐怕沒有時間,如果脫不開身,我讓連文和燕燕代表我前去如何”舒達江只得點點頭轉身而去。

    張先生的死讓林家大院的晦氣更爲濃重。林中秋特意請了安口有名的姚陰陽堪界定位重修側門,並留姚陰陽喫飯,向他詳細講了一夜連遭兩次匪劫的事,姚陰陽說,“凡人居宅處不利,有耗財、傷亡,以石九十斤,鎮鬼門上,方求吉利。”又聞張先生之死出自宅內,便要了筆墨,開出一藥方,讓林中秋三日內備齊,到時他自來“鎮宅”。林中秋細看藥方,皆是些石頭粉末,計有:雄黃五兩、硃砂五兩,砷青五兩,白石膏五兩、紫石膏五兩,共計五種。陰陽走後,林中秋便以重金、糧食甚至田地爲賞徵收這五樣東西。林家院的上上下下四處蒐羅,各處打問,一日內便有人送來了雄黃、硃砂、白石膏。第二日又有人送來了紫石膏,還差砷青一樣,一直到第三日晚上,纔有個蓬頭垢面的漢子闖進來,一見林中秋就仆倒於地嚥了氣。扳開他的手,手心裏攥着一把被稱爲“砷青”的東西。第四天一早,姚陰陽果然登門,仔細查看了這五樣東西,連連稱好,隨即開出鎮宅藥方用法:“右件等物石函盛之,置中庭,以五色彩隨埋之,彩三尺。”於是全家人便開始行動起來,在陰陽的統一指揮下照方子“服藥”,陰陽端酒一盞,灑於中庭,咒曰:“時加正陽,鎮宅天倉,五神和合,除陰禍殃,急急如律令。”又咒曰,“今鎮之後,安吾心定,吾意金玉,煌煌財物,滿房子孫,世世吉昌,急急如律令。”又上酒一盞,待“服藥”全部結束,院中青磚原樣鋪好後,姚陰陽面向堂屋,又咒:“東西起雲,五神攘之。南北起雲,宅神避之,賊神迷之,發動五神訶之。伏龍起雲,五神賽之。朱雀飛動,神安之。貴登三公,無有病攘。急急如律令。”再上酒一盞,至此,陰陽宣告鎮宅結束。林中秋備一桌盛宴,款待了姚陰陽,又酬謝幾個銀元。姚陰陽剃着牙出門時又叮囑道:“埋鎮之後,百日內,不煞生,大不出惡語,慎之大吉。”林中秋一一遵命。

    然而,“鎮宅”並沒有讓林家真正安寧。第二天,甘甜甜突然提出要回孃家。林中秋知道這是她在給他尋病。因爲花園裏埋的一罐銀子的事,林中秋黑了臉質問甘甜甜,說這些銀子是他這麼多年一點一滴攢下來的,她就這樣拱手交給強盜。甘甜甜當下不對了,她把頭上的簪子拔了下來,把頭一甩,頭髮就散了,一彎腰,坐在了地上,大放悲聲,她一邊哭一邊訴,耍開了潑。林中秋氣得拂袖而去,這又過了這幾天,甘甜甜誰也不理,獨自一個人進進出出,全然像變了一個人。

    那天一大早,甘甜甜起得很早,親自給全家人做了“窩窩飯”。所謂“窩窩飯”就是把和好的面切成小方塊,在草帽邊上搓成小蟲狀,和窩瓜塊一起下到調好的羊肉、豆腐、粉條及佐料湯中即成。在喫“窩窩飯”的時候,甘甜甜繃着臉說:“我在林家十幾年,生了一兒一女,如今林琬兒也已長大,連傑已會說話,拍拍自己的胸脯,也算對得起林家明天我要回孃家去,帶着連傑,住一段時間,啥時候這個家需要我了我就回來。”

    “甜甜兩口子吵架不隔夜,你這是幹什麼呢”任月霞放下碗,想說甘甜甜幾句,卻被林中秋打斷了,“要走就走,沒人留你。”任月霞急了,在桌子底下踢了一下林琬兒,林琬兒很聰明,馬上說:“媽媽,你別走,我們都要你”林連文和舒燕子都過來勸。甘甜甜卻不管不顧收拾了東西,抱着連傑偏要出門。林琬兒去搶包袱,林中秋一下子將碗墩在了桌上,湯濺了一桌子,“讓她滾誰給她慣的病”舒燕子忙取了抹布去擦順桌沿流下來的湯。

    甘甜甜甩起步子,頭也不回地從大門外走出去。林中秋站起來,衝外面喊:“把兒子給我留下”林琬兒喊着“媽媽”攆了出去,看着甘甜甜腳步匆匆地朝前走去,她頭也不回,直到遠遠地成了一個黑點,林琬兒在連傑遙遙的哭泣聲裏抹起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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