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春園,清溪書屋。
康熙坐在炕上,看着地上跪着的四阿哥,臉色黑的怕人。
四阿哥跪在地上,面色如昔,心裏已經是後悔不迭。爲何不聽戴錦勸阻,硬是到御前,提這“天花”之事。
若是激怒皇父,怕是處境堪憂。
實是有些自以爲是了,安份了這些日子,骨子裏還是渴望有所建樹吧
不爲求名,不爲求利,是不是也有僞善的成份,想要在皇父面前表白表白自己的慈悲之心。
已是存了慾念,自然不能心懷坦蕩,四阿哥心裏唸了聲佛號,低下頭,頗爲自慚。
順治十八年,先皇病故,今上登基,當年的人丁戶口爲一千九百餘萬。到去年的戶部統計,人丁戶口爲兩千四百餘萬。
五十五年,增加人丁戶口五百萬。
其中,在三藩之亂時,南方諸省淪陷,人口人丁從一千九百餘萬銳減到一千六百萬。
待到三藩平定,爲了增加丁口,康熙還曾下令推行“人痘”,用來防天花。
不過因人痘有危險,費用又昂貴,富貴之家捨不得孩子冒險,貧賤之家則是沒有這筆藥資,所以民間栽花的人並不多。
勝在那幾年還算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休整幾年後,再統計人丁時,就已經是兩千三十餘萬。
直到康熙四十七年,這個人丁數增不過數十萬。固然有隱匿丁戶,逃避賦稅之人,卻也有洪澇災難與天花肆虐的緣故。
康熙五十年後,因只有五十一年小範圍的天花,直至今年,纔開始再次肆虐,人丁增加是之前的數倍。
每次天花肆虐,大人尚好,十個裏不過死三、四個,孩童卻是多過半數。
偏生這個病,雖不能說是年年爆發,但是三年五載的就要流行一回。躲了這次,躲不過下次,真是生死關。
四阿哥早夭的三個兒子,其中沒敘齒的庶長子弘盼是體弱夭折,剩下的嫡長子弘暉與庶次子弘昀都是出痘沒捱過去死了。一個是八歲沒的,一個已經是十一歲。
想起喪子之痛,四阿哥心中的忐忑之心減了不少,擡起頭來,看着康熙道:“皇阿瑪,兒臣身,或者貴爲皇子阿哥,家裏有太醫往來,妙手施針,靈芝妙藥,尚不能左右幼兒生死。尋常百姓之家,越發孱弱,無法抵禦無常索命。如今在年裏,本應是炮竹聲響,辭舊迎新,四九城內卻是哭聲隱隱。皇阿瑪最是仁慈,怎麼忍見百姓疾苦兒臣泣血上告,唯願無人受兒臣這喪子失女之痛。”說到最後,四阿哥已經是俯首在地,叩頭不起。
或許來時,有失女的衝動,有學佛的慈悲,有想要在皇父面前露臉兒的功利,然而這一刻,四阿哥的心中,卻真是生起憐憫世人之心。
康熙看着俯首在地的兒子,掃了眼他手腕處露出的檀木佛珠,面容稍霽。
“你說的是牛痘之方吧”康熙扶着炕桌說道:“昔日人痘的方子出來,朕曾下令推行天下,結果如何如今就算朕再次下旨,將這牛痘方子公佈天下,又能如何庶民無知,畏痘如虎,想要讓他們主動種痘,談何容易。”
四阿哥跪在遠處,聽了此話,卻是心裏發涼。
蒙古人,還有減丁政策,使得朝廷能掌控各旗人丁戶口數;漢人,朝廷卻是要安撫再安撫的,卻是要靠着天災人禍來控制了。
許多地方,是連告示都沒有的。
所謂聖旨,多是給旗人與官屬們看的。
康熙沉吟了一下,看着四阿哥道:“不着急,這牛痘之法,在八旗內已經有所栽種,等到三年五載,牛痘被世人漸漸熟識,往後就好推廣。我愛新覺羅氏忝爲大清江山之主,不是自朕始,亦不會自朕終。若是後世之君,能成就這番事業,也是萬世稱頌。”說到最後,他的眼神望向窗口。
這邊的窗戶,早已換成了琉璃,水晶般透明。
雖說冰雪尚未消融,卻已經是孟春時節,天氣晴朗。
四阿哥在地上,卻是已經癡了。
“後世之君”、“萬世稱頌”,他幾乎要暈厥,強忍着纔沒有跌倒。
他越發攥緊拳頭,佛珠硌進手心,只覺得心“怦怦”直跳,撞得胸口生疼
曹府,客廳。
曹寅帶着幾分溫煦,同塞什圖敘起家國之事。
塞什圖從尋常宗室,躍身奉恩鎮國公,已經一年有餘。
不曉得是他生性溫和,還是因年歲大了,思慮多了,雖然做了一年多的國公,但是身上並不添傲慢,爲人處世越發謙卑。
如此一來,就算不像其他王公貝勒那般,威風凌凌的,卻也添了幾分大家之風,越發令人不敢小覷。
塞什圖心裏有數,自己這般走狗屎運,是借了岳家之光。
這大半年來,李氏的身世之謎傳的沸沸揚揚,他心裏多少也有些解惑之感。
曹家老太君是皇上保姆嬤嬤不假,卻也是顯赫得有些過了。
整個曹家,也只顯赫曹璽這一支罷了,豐潤的嫡宗反而是名不見經傳。
曹璽這一支,聖眷又都集中在曹寅這房。
明白這點後,塞什圖雖沒有存故意攀附之意,但還是不動聲色地冷落了家裏的兩個通房,同妻子的關係越發融洽。
就算是躍身國公,身份比照之前的閒散宗室,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往來的人不同,也需要依仗。
有連襟平郡王府,有岳家伯爵府,這個國公之位纔是真正名副其實。
曹顒進去時,塞什圖做洗耳恭聽狀,聽曹寅說話。
見曹顒進來,塞什圖從座位上起身:“大哥回來了。”
他年紀比曹顒大四、五歲,卻是要跟着曹頤稱呼。
曹顒點點頭,轉過身來先給父親請過安,隨後才坐在塞什圖對面,仔細看了他兩眼道:“瞧着你倒是比過去清減了,明年孝滿,還要出來接差事,你也當養好身子纔是。”
“謝大哥掛懷,不過是換季的緣故,有些飲食不調,天氣暖和些就好了。”塞什圖躬身回道。
雖說是自己的妹婿,畢竟已經是國公之尊,這般恭敬的神態,使得曹寅父子兩個有些不自在。
曹寅與兒子對視一眼,笑着對塞什圖道:“國公先暫坐,老夫打外頭拜客回來,還沒有更衣,先進內宅,稍後回
來相陪。”
塞什圖聞言,忙道:“岳父且去忙,小婿不是外人,不用專門相陪,在這裏同大哥說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