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二,傍晚,天空晴朗少雲。
京郊之地,已是柳綠花紅,春意盎然。似乎,這是個尋常的日子。
康熙坐在鑾駕上,眯縫着眼睛,想得是前幾日使魏珠回京之事。
那日,魏珠聽了他的口諭,當即就跪倒在地,險些駭死過去。但是天子金口玉言,豈有收回的道理
魏珠侍候他十幾年,他也不忍,終是開口道:“你可有什麼心願,說與朕知”
魏珠聞言,立時哭倒在地,強撐着回道:“奴婢是比豬狗還卑賤的身份,能在皇上跟前兒侍候,已經是祖上有德,豈敢再生貪念若說恩典,請皇上賜奴婢一個體面,允奴婢允奴婢跟着侍候皇上”
康熙盯着魏珠半晌,點頭道:“朕允了,好好當差去吧”
想到這些,康熙透過簾子,看了看騎馬隨從的魏珠一眼。
魏珠比過去顯得越發穩當了,只是無悲無喜,周身再無一絲生氣。
外人瞧着是大總管越發威嚴,就連皇子阿哥到了他跟前,也不自覺的軟上三分,更不要說是尋常大臣。
有人說,魏珠得到的寵信,已經超過當年的梁九功。
這些,康熙都曉得,卻不想理會。
沒事兒的時候,他就看一眼魏珠。人若是曉得自己的死期,豈能沒有恐懼之心
在死亡面前,他這個九五之尊與魏珠這個低賤閹人,並無什麼不同。有人陪着他一日日熬日子,倒是也減了幾分清冷。
皇上幸王園,本是帝王家事,不幹曹顒這個外臣之事。
偏生這一日,是戶部輪班,曹顒隨着兩位尚書到御前稟事,被康熙瞧見,就命他隨行。
曹顒後知後覺,隨着十六阿哥策馬而行,到了圓明園外,才曉得去的是四阿哥家。
“咦不是三爺最愛請上游園子麼怎麼今年三爺沒動靜,輪是四爺”下馬後,曹顒小聲問出心中疑惑。
十六阿哥遲疑一下,低聲道:“他倒是請旨了,不過前天因鄭家莊營房之事受了訓斥,所以皇阿瑪沒有去那邊,反而來了這頭”
聽到“鄭家莊”三字,曹顒心裏一激靈,不再多嘴。
鄭家莊,名義是因八旗兵丁愈多,新設的旗營。從八旗每佐領下派出一人,駐防在此。派去的旗丁,重新編爲十佐。
旗人進關七、八十年,這旗丁孳生本是常事。然後,最要命的不是新的旗營,而是那裏蓋了一座親王府邸。
鄭家莊是昌平,離京城數十里。十佐兵丁,就是數千人,加上旗丁家屬,萬人不止。
八旗入關前後封的王爵,有十數人,王府都在內城。
鄭家莊修建王府,並不是祕聞。
早在康熙五十七年,修繕鄭家莊行宮時,就開始在行宮旁邊修建了王室。
原本曹顒還以爲是康熙要賜給哪個兒子做行園,但是這數千旗丁一駐防,明眼人就都瞧出來了。
那王府,九成九是給廢太子預備的。
廢太子是何人元后所出中宮嫡子。
除了他,旁人繼承皇位都是名不正、言不順。不管他有再多過失,在世人眼中,他都是皇位的正統繼承人。
康熙以父教子,可以圈他在鹹安宮;等到新皇即位,二阿哥的處境就尷尬,新皇也會爲難。
對待這位嫡兄,稍有不慎,史書上就要留下不光彩的一筆。
弘皙想着效仿建文,偏生康熙不願學明太祖。要是真屬意他即位,那怎麼會想着將二阿哥遷出宮
等到二阿哥封爵出宮,弘皙這個嫡子,也要隨着往鄭家莊了。
那兒,就是個大監獄。
想着曾不可一世的弘皙,如今夾着尾巴做人的樣子,曹顒只是覺得可憐。
天子無骨肉,康熙是將他這些兒孫折騰慘了。
曹顒隨着十六阿哥,跟着康熙鑾駕進園,心裏卻是直犯嘀咕。今天春光這麼燦爛,康熙也像心情頗佳的模樣,爲何自己就眼皮直跳,覺得不自在
是今兒起得太早,還是日光刺眼的,總覺得腦子有些不夠使喚。
直到隨着康熙遊了半個園子,到牡丹園旁的涼亭,曹顒才醍醐灌頂一般,醒過味來。
今天,絕不是尋常的一日,因爲這就是後世正史雜記都提及過的“祖孫會”。
果不其然,在康熙落座,四阿哥親自奉茶後,就提及兩個兩位皇孫尚爲御前覲見。
十六阿哥在旁,但笑不語。
怎麼叫沒覲見過正月裏舉行千叟宴時,皇子皇孫一起給老臣把盞,弘曆、弘晝也位列其中。
不過是皇孫實在太多了,弘曆、弘晝非嫡非長,沒有機會到御前跟前兒而已。
曹顒站在十六阿哥身後,卻是支愣着耳朵聽着。
自己,也見證了歷史,這種感覺有點古怪,還有點兒刺激。
他心中沸騰不已,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能著本孚若雜抄什麼的,對後世還原這一刻的真相。
康熙品着新茶,吹着晚風,明顯心情尚佳,笑着說道:“早先就聽人提過,你府上阿哥讀書甚好,今兒正好見見。”
四阿哥雖沒喜形於色,但是出亭子找人傳話時,腳步都帶了輕快。
康熙的視線,落在亭外的牡丹園,看着眼前花團錦簇,不知想什麼。
亭子裏的氣氛立時壓抑起來,因他輕車簡從而來,所以隨從而來的除了幾位領侍衛內大臣,就是十六阿哥與曹顒。
十六阿哥見狀,藉着茶盞空了的是當,上前兩步,把盞倒茶。
康熙這才擡起頭,瞅了十六阿哥一眼,又看了看到他身後的曹顒,道:“胤祿,曹顒,看着這夕陽、再看這春花妖嬈,你二人可有所得”
能有什麼所得,“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康熙沒有掩飾他的寂寥。
“桑榆暮景,水木清華”十六阿哥正兒八經的望了望天邊晚霞,與眼前的牡丹園,朗聲道。
只一句話,就將這問題全部轉到風景上,對帝王的弦外之音,不置可否。
十六阿哥不是人精子,誰是人精子。
曹顒腦子裏也想成語,卻是沒有合意的,見康熙與十六阿哥都望向自己,只能硬着頭皮,躬身道:“最美不過夕陽紅。”
這話說得直白不雅,但卻不使人生厭。
康熙顯然來了興致,道:“何解”
“萬里長空皆祥瑞,夕陽西下多從容。”曹顒腦子裏想起上輩子有位喜歡舞文弄墨的師兄爲老師賀壽時,曾拽過一文,標題就是“最美不過夕陽紅”,主要是頌師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