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朝花夕拾 >第4章 朝花夕拾 (4)
    要到東關看五猖會去了。這是我兒時所罕逢的一件盛事。因爲那會是全縣中最盛的會,東關又是離我家很遠的地方,出城還有六十多裏水路,在那裏有兩座特別的廟。一是梅姑廟,就是聊齋志異所記,室女守節,死後成神,卻篡取別人的丈夫的;現在神座上確塑着一對少年男女,眉開眼笑,殊與“禮教”有妨。其一便是五猖廟了,名目就奇特。據有考據癖的人說:這就是五通神。然而也並無確據。神像是五個男人,也不見有什麼猖獗之狀;後面列坐着五位太太,卻並不“分坐”,遠不及北京戲園裏界限之謹嚴。其實呢,這也是殊與“禮教”有妨的,但他們既然是五猖,便也無法可想,而且自然也就“又作別論”了。

    因爲東關離城遠,大清早大家就起來。昨夜預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已經泊在河埠頭,船椅、飯菜、茶炊、點心盒子,都在陸續搬下去了。我笑着跳着,催他們要搬得快。忽然,工人的臉色很謹肅了,我知道有些蹊蹺,四面一看,父親就站在我背後。

    “去拿你的書來。”他慢慢地說。

    這所謂“書”,是指我開蒙時候所讀的鑑略,因爲我再沒有第二本了。我們那裏上學的歲數是多揀單數的,所以這使我記住我其時是七歲。

    我忐忑着,拿了書來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讀下去。我擔着心,一句一句地讀下去。

    兩句一行,大約讀了二三十行罷,他說:

    “給我讀熟。背不出,就不準去看會。”

    他說完,便站起來,走進房裏去了。

    我似乎從頭上澆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麼法子呢自然是讀着,讀着,強記着,而且要背出來。

    粵自盤古,生於太荒,

    首出御世,肇開混茫。

    就是這樣的書,我現在只記得前四句,別的都忘卻了;那時所強記的二三十行,自然也一齊忘卻在裏面了。記得那時聽人說,讀鑑略比讀千字文,百家姓有用得多,因爲可以知道從古到今的大概。知道從古到今的大概,那當然是很好的,然而我一字也不懂。“粵自盤古”就是“粵自盤古”,讀下去,記住它,“粵自盤古”呵“生於太荒”呵

    應用的物件已經搬完,家中由忙亂轉成靜肅了。朝陽照着西牆,天氣很清朗。母親,工人,長媽媽即阿長,都無法營救,只默默地靜候着我讀熟,而且背出來。在百靜中,我似乎頭裏要伸出許多鐵鉗,將什麼“生於太荒”之流夾住;也聽到自己急急誦讀的聲音發着抖,彷彿深秋的蟋蟀,在夜中鳴叫似的。

    他們都等候着;太陽也升得更高了。

    我忽然似乎已經很有把握,便即站了起來,拿書走進父親的書房,一氣背將下去,夢似的就背完了。

    “不錯。去罷。”父親點着頭,說。

    大家同時活動起來,臉上都露出笑容,向河埠走去。工人將我高高地抱起,彷彿在祝賀我的成功一般,快步走在最前頭。

    我卻並沒有他們那麼高興。開船以後,水路中的風景,盒子裏的點心,以及到了東關的五猖會的熱鬧,對於我似乎都沒有什麼大意思。

    直到現在,別的完全忘卻,不留一點痕跡了,只有背誦鑑略這一段,卻還分明如昨日事。

    我至今一想起,還詫異我的父親何以要在那時候叫我來背書。

    五月二十五日。

    無常

    迎神賽會這一天出巡的神,如果是掌握生殺之權的,不,這生殺之權四個字不大妥,凡是神,在中國彷彿都有些隨意殺人的權柄似的,倒不如說是職掌人民的生死大事的罷,就如城隍和東嶽大帝之類。那麼,他的鹵簿中間就另有一羣特別的角色:鬼卒,鬼王,還有活無常。

    這些鬼物們,大概都是由粗人和鄉下人扮演的。鬼卒和鬼王是紅紅綠綠的衣裳,赤着腳;藍臉,上面又畫些魚鱗,也許是龍鱗或別的什麼鱗罷,我不大清楚。鬼卒拿着鋼叉,叉環振得琅琅地響,鬼王拿的是一塊小小的虎頭牌。據傳說,鬼王是隻用一隻腳走路的;但他究竟是鄉下人,雖然臉上已經畫上些魚鱗或者別的什麼鱗,卻仍然只得用了兩隻腳走路。所以看客對於他們不很敬畏,也不大留心,除了唸佛老嫗和她的孫子們爲面面圓到起見,也照例給他們一個“不勝屏營待命之至”的儀節。

    至於我們我相信:我和許多人所最願意看的,卻在活無常。他不但活潑而詼諧,單是那渾身雪白這一點,在紅紅綠綠中就有“鶴立雞羣”之概。只要望見一頂白紙的高帽子和他手裏的破芭蕉扇的影子,大家就都有些緊張,而且高興起來了。

    人民之於鬼物,惟獨與他最爲稔熟,也最爲親密,平時也常常可以遇見他。譬如城隍廟或東嶽廟中,大殿後面就有一間暗室,叫作“陰司間”,在纔可辨色的昏暗中,塑着各種鬼:吊死鬼,跌死鬼,虎傷鬼,科場鬼,而一進門口所看見的長而白的東西就是他。我雖然也曾瞻仰過一回這“陰司間”,但那時膽子小,沒有看明白。聽說他一手還拿着鐵索,因爲他是勾攝生魂的使者。相傳樊江東嶽廟的“陰司間”的構造,本來是極其特別的:門口是一塊活板,人一進門,踏着活板的這一端,塑在那一端的他便撲過來,鐵索正套在你脖子上。後來嚇死了一個人,釘實了,所以在我幼小的時候,這就已不能動。

    倘使要看個分明,那麼,玉曆鈔傳上就畫着他的像,不過玉曆鈔傳也有繁簡不同的本子的,倘是繁本,就一定有。身上穿的是斬衰凶服,腰間束的是草繩,腳穿草鞋,項掛紙錠;手上是破芭蕉扇,鐵索,算盤;肩膀是聳起的,頭髮卻披下來;眉眼的外梢都向下,像一個“八”字。頭上一頂長方帽,下大頂小,按比例一算,該有二尺來高罷;在正面,就是遺老遺少們所戴瓜皮小帽的綴一粒珠子或一塊寶石的地方,直寫着四個字道:“一見有喜”。有一種本子上,卻寫的是“你也來了”。這四個字,是有時也見於包公殿的扁額上的,至於他的帽上是何人所寫,他自己還是閻羅王,我可沒有研究出。

    玉曆鈔傳上還有一種和活無常相對的鬼物,裝束也相仿,叫作“死有分”。這在迎神時

    候也有的,但名稱卻訛作死無常了,黑臉,黑衣,誰也不愛看。在“陰司間”裏也有的,胸口靠着牆壁,陰森森地站着;那才真真是“碰壁”。凡有進去燒香的人們,必須摩一摩他的脊樑,據說可以擺脫了晦氣;我小時也曾摩過這脊樑來,然而晦氣似乎終於沒有脫,也許那時不摩,現在的晦氣還要重罷,這一節也還是沒有研究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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