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朝花夕拾 >第6章 朝花夕拾 (6)
    蘆根和經霜三年的甘蔗,他就從來沒有用過。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對”,旁註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蟲也要貞節,續絃或再醮,連做藥資格也喪失了。但這差使在我並不爲難,走進百草園,十對也容易得,將它們用線一縛,活活地擲入沸湯中完事。然而還有“平地木十株”呢,這可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了,問藥店,問鄉下人,問賣草藥的,問老年人,問讀書人,問木匠,都只是搖搖頭,臨末才記起了那遠房的叔祖,愛種一點花木的老人,跑去一問,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樹下的一種小樹,能結紅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稱爲“老弗大”。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藥引尋到了,然而還有一種特別的丸藥:敗鼓皮丸。這“敗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舊鼓皮做成;水腫一名鼓脹,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他。清朝的剛毅因爲憎恨“洋鬼子”,預備打他們,練了些兵稱作“虎神營”,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這道理。可惜這一種神藥,全城中只有一家出售的,離我家就有五里,但這卻不像平地木那樣,必須暗中摸索了,陳蓮河先生開方之後,就懇切詳細地給我們說明。

    “我有一種丹,”有一回陳蓮河先生說,“點在舌上,我想一定可以見效。因爲舌乃心之靈苗。價錢也並不貴,只要兩塊錢一盒。”

    我父親沉思了一會,搖搖頭。

    “我這樣用藥還會不大見效,”有一回陳蓮河先生又說,“我想,可以請人看一看,可有什麼冤愆。醫能醫病,不能醫命,對不對自然,這也許是前世的事。”

    我的父親沉思了一會,搖搖頭。

    凡國手,都能夠起死回生的,我們走過醫生的門前,常可以看見這樣的扁額。現在是讓步一點了,連醫生自己也說道:“西醫長於外科,中醫長於內科。”但是s城那時不但沒有西醫,並且誰也還沒有想到天下有所謂西醫,因此無論什麼,都只能由軒轅岐伯的嫡派門徒包辦。軒轅時候是巫醫不分的,所以直到現在,他的門徒就還見鬼,而且覺得“舌乃心之靈苗”。這就是中國人的“命”,連名醫也無從醫治的。

    不肯用靈丹點在舌頭上,又想不出“冤愆”來,自然,單吃了一百多天的“敗鼓皮丸”有什麼用呢依然打不破水腫,父親終於躺在牀上喘氣了。還請一回陳蓮河先生,這回是特拔,大洋十元。他仍舊泰然的開了一張方,但已停止敗鼓皮丸不用,藥引也不很神妙了,所以只消半天,藥就煎好,灌下去,卻從口角上回了出來。

    從此我便不再和陳蓮河先生周旋,只在街上有時看見他坐在三名轎伕的快轎裏飛一般擡過;聽說他現在還康健,一面行醫,一面還做中醫什麼學報,正在和只長於外科的西醫奮鬥哩。

    中西的思想確乎有一點不同。聽說中國的孝子們,一到將要“罪孽深重禍延父母”的時候,就買幾斤人蔘,煎湯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幾天氣,即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教醫學的先生卻教給我醫生的職務道:可醫的應該給他醫治,不可醫的應該給他死得沒有痛苦。但這先生自然是西醫。

    父親的喘氣頗長久,連我也聽得很喫力,然而誰也不能幫助他。我有時竟至於電光一閃似的想道:“還是快一點喘完了罷。”立刻覺得這思想就不該,就是犯了罪;但同時又覺得這思想實在是正當的,我很愛我的父親。便是現在,也還是這樣想。

    早晨,住在一門裏的衍太太進來了。她是一個精通禮節的婦人,說我們不應該空等着。於是給他換衣服;又將紙錠和一種什麼高王經燒成灰,用紙包了給他捏在拳頭裏。

    “叫呀,你父親要斷氣了。快叫呀”衍太太說。

    “父親父親”我就叫起來。

    “大聲他聽不見。還不快叫”

    “父親父親”

    他已經平靜下去的臉,忽然緊張了,將眼微微一睜,彷彿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說。

    “父親”

    “什麼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說,又較急地喘着氣,好一會,這才復了原狀,平靜下去了。

    “父親”我還叫他,一直到他嚥了氣。

    我現在還聽到那時的自己的這聲音,每聽到時,就覺得這卻是我對於父親的最大的錯處。

    十月七日。

    瑣記

    衍太太現在是早已經做了祖母,也許竟做了曾祖母了;那時卻還年青,只有一個兒子比我大三四歲。她對自己的兒子雖然狠,對別家的孩子卻好的,無論鬧出什麼亂子來,也決不去告訴各人的父母,因此我們就最願意在她家裏或她家的四近玩。

    舉一個例說罷,冬天,水缸裏結了薄冰的時候,我們大清早起一看見,便喫冰。有一回給沈四太太看到了,大聲說道:“莫喫呀,要肚子疼的呢”這聲音又給我母親聽到了,跑出來我們都捱了一頓罵,並且有大半天不準玩。我們推論禍首,認定是沈四太太,於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稱了,給她另外起了一個綽號,叫作“肚子疼”。

    衍太太卻決不如此。假如她看見我們喫冰,一定和藹地笑着說,“好,再喫一塊。我記着,看誰喫的多。”

    但我對於她也有不滿足的地方。一回是很早的時候了,我還很小,偶然走進她家去,她正在和她的男人看書。我走近去,她便將書塞在我的眼前道,“你看,你知道這是什麼”我看那書上畫着房屋,有兩個人光着身子彷彿在打架,但又不很象。正遲疑間,他們便大笑起來了。這使我很不高興,似乎受了一個極大的侮辱,不到那裏去大約有十多天。一回是我已經十多歲了,和幾個孩子比賽打旋子,看誰旋得多。她就從旁計着數,說道,“好,八十二個了再旋一個,八十三好,八十四”但正在旋着的阿祥,忽然跌倒了,阿祥的嬸母也恰恰走進來。她便接着說道,“你看,不是跌了麼不聽我的話。我叫你不要旋,不要旋。”

    雖然如此,孩子們總還喜歡到她那裏去。假如頭上碰得腫了一大塊的時候,去尋母親去罷,好的是

    罵一通,再給擦一點藥;壞的是沒有藥擦,還添幾個栗鑿和一通罵。衍太太卻決不埋怨,立刻給你用燒酒調了水粉,搽在疙瘩上,說這不但止痛,將來還沒有瘢痕。

    父親故去之後,我也還常到她家裏去,不過已不是和孩子們玩耍了,卻是和衍太太或她的男人談閒天。我其時覺得很有許多東西要買,看的和喫的,只是沒有錢。有一天談到這裏,她便說道,“母親的錢,你拿來用就是了,還不就是你的麼”我說母親沒有錢,她就說可以拿首飾去變賣;我說沒有首飾,她卻道,“也許你沒有留心。到大廚的抽屜裏,角角落落去尋去,總可以尋出一點珠子這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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