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朝花夕拾 >第9章 朝花夕拾 (9)
    這部百孝圖的起源有點特別,是因爲見了“粵東顏子”的百美新詠而作的。人重色而己重孝,衛道之盛心可謂至矣。雖然是“會稽俞葆真蘭浦編輯”,與不佞有同鄉之誼,但我還只得老實說:不大高明。例如木蘭從軍的出典,他注云:“隋史”。這樣名目的書,現今是沒有的;倘是隋書,那裏面又沒有木蘭從軍的事。

    而中華民國九年1920,上海的書店卻偏偏將它用石印翻印了,書名的前後各添了兩個字:男女百孝圖全傳。第一葉上還有一行小字道:家庭教育的好模範。又加了一篇“吳下大錯王鼎謹識”的序,開首先發同治年間“紀常鄭績”先生一流的感慨:

    慨自歐化東漸,海內承學之士,囂囂然侈談自由平等之說,致道德日就淪胥,人心日益澆漓,寡廉鮮恥,無所不爲,僥倖行險,人思倖進,求所謂砥礪廉隅,束身自愛者,世不多睹焉。起觀斯世之忍心害理,幾全如陳叔寶之無心肝。長此滔滔,伊何底止

    其實陳叔寶模胡到好像“全無心肝”,或者有之,若拉他來配“忍心害理”,卻未免有些冤枉。這是有幾個人以評“郭巨埋兒”和“李娥投爐”的事的。

    至於人心,有幾點確也似乎正在澆漓起來。自從男女之祕密,男女交合新論出現後,上海就很有些書名喜歡用“男女”二字冠首。現在是連“以正人心而厚風俗”的百孝圖上也加上了。這大概爲因不滿於百美新詠而教孝的“會稽俞葆真蘭浦”先生所不及料的罷。

    從說“百行之先”的孝而忽然拉到“男女”上去,彷彿也近乎不莊重,澆漓。但我總還想趁便說幾句,自然竭力來減省。

    我們中國人即使對於“百行之先”,我敢說,也未必就不想到男女上去的。太平無事,閒人很多,偶有“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本人也許忙得不暇檢點,而活着的旁觀者總會加以綿密的研究。曹娥的投江覓父,淹死後抱父屍出,是載在正史,很有許多人知道的。但這一個“抱”字卻發生過問題。

    我幼小時候,在故鄉曾經聽到老年人這樣講:

    “死了的曹娥,和她父親的屍體,最初是面對面抱着浮上來的。然而過往行人看見的都發笑了,說:哈哈這麼一個年青姑娘抱着這麼一個老頭子於是那兩個死屍又沉下去了;停了一刻又浮起來,這回是背對背的負着。”

    好在禮義之邦裏,連一個年幼嗚呼,“娥年十四”而已的死孝女要和死父親一同浮出,也有這麼艱難

    我檢查百孝圖和二百卌孝圖,畫師都很聰明,所畫的是曹娥還未跳入江中,只在江干啼哭。但吳友如畫的女二十四孝圖1892卻正是兩屍一同浮出的這一幕,而且也正畫作“背對背”,如第一圖的上方。我想,他大約也知道我所聽到的那故事的。還有後二十四孝圖說,也是吳友如畫,也有曹娥,則畫作正在投江的情狀,如第一圖下。

    就我現今所見的教孝的圖說而言,古今頗有許多遇盜,遇虎,遇火,遇風的孝子,那應付的方法,十之九是“哭”和“拜”。

    中國的哭和拜,什麼時候才完呢

    至於畫法,我以爲最簡古的倒要算日本的小田海僊本,這本子早已印入點石齋叢畫裏,變成國貨,很容易入手的了。吳友如畫的最細巧,也最能引動人。但他於歷史畫其實是不大相宜的;他久居上海的租界裏,耳濡目染,最擅長的倒在作“惡鴇虐妓”,“流氓拆梢”一類的時事畫,那真是勃勃有生氣,令人在紙上看出上海的洋場來。但影響殊不佳,近來許多小說和兒童讀物的插畫中,往往將一切女性畫成妓女樣,一切孩童都畫得像一個小流氓,大半就因爲太看了他的畫本的緣故。

    而孝子的事蹟也比較地更難畫,因爲總是慘苦的多。譬如“郭巨埋兒”,無論如何總難以畫到引得孩子眉飛色舞,自願躺到坑裏去。還有“嘗糞心憂”,也不容易引人入勝。還有老萊子的“戲綵娛親”,題詩上雖說“喜色滿庭幃”,而圖畫上卻絕少有有趣的家庭的氣息。

    我現在選取了三種不同的標本,合成第二圖。上方的是百孝圖中的一部分,“陳村何雲梯”畫的,畫的是“取水上堂詐跌臥地作嬰兒啼”這一段。也帶出“雙親開口笑”來。中間的一小塊是我從“直北李錫彤”畫的二十四孝圖詩合刊上描下來的,畫的是“著五色斑斕之衣爲嬰兒戲於親側”這一段;手裏捏着“搖咕咚”,就是“嬰兒戲”這三個字的點題。但大約李先生覺得一個高大的老頭子玩這樣的把戲究竟不像樣,將他的身子竭力收縮,畫成一個有鬍子的小孩子了。然而仍然無趣。至於線的錯誤和缺少,那是不能怪作者的,也不能埋怨我,只能去罵刻工。查這刻工當前清同治十二年1873時,是在“山東省布政司街南首路西鴻文堂刻字處”。下方的是“民國壬戌”1992慎獨山房刻本,無畫人姓名,但是雙料畫法,一面“詐跌臥地”,一面“爲嬰兒戲”,將兩件事合起來,而將“斑斕之衣”忘卻了。吳友如畫的一本,也合兩事爲一,也忘了斑斕之衣,只是老萊子比較的胖一些,且綰着雙丫髻,不過還是無趣味。

    人說,諷刺和冷嘲只隔一張紙,我以爲有趣和肉麻也一樣。孩子對父母撒嬌可以看得有趣,若是成人,便未免有些不順眼。放達的夫妻在人面前的互相愛憐的態度,有時略一跨出有趣的界線,也容易變爲肉麻。老萊子的作態的圖,正無怪誰也畫不好。像這些圖畫上似的家庭裏,我是一天也住不舒服的,你看這樣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爺整年假惺惺地玩着一個“搖咕咚”。

    漢朝人在宮殿和墓前的石室裏,多喜歡繪畫和雕刻古來的帝王,孔子弟子,列士,列女,孝子之類的圖。宮殿當然一椽不存了;石室卻偶然還有,而最完全的是山東嘉祥縣的武氏石室。我彷彿記得那上面就刻着老萊子的故事。但現在手頭既沒有拓本,也沒有金石萃編,不能查考了;否則,將現時的和約一千八百年前的圖畫比較起來,也是一種頗有趣味的事。

    關於老萊子的,百孝圖上還有這樣的一段:

    萊子又有弄雛娛親之事:嘗弄雛於雙親之側,欲親之喜。原注:高士傳。

    誰做的高士傳呢嵇康的,還是皇甫謐的也還是手頭沒有書,無從查考。只在新近因爲白得了一個月的薪水,這才發狠買來的太平御覽上查了一通,到底查不着,倘不是我粗

    心,那就是出於別的唐宋人的類書裏的了。但這也沒有什麼大關係。我所覺得特別的,是文中的那“雛”字。

    我想,這“雛”未必一定是小禽鳥。孩子們喜歡弄來玩耍的,用泥和綢或布做成的人形,日本也叫hina,寫作“雛”。他們那裏往往存留中國的古語;而老萊子在父母面前弄孩子的玩具,也比弄小禽鳥更自然。所以英語的doll,即我們現在稱爲“洋囡囡”或“泥人兒”,而文字上只好寫作“傀儡”的,說不定古人就稱“雛”,後來中絕,便只殘存於日本了。但這不過是我一時的臆測,此外也並無什麼堅實的憑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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