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朝花夕拾 >第11章 故事新編 (2)
    “鳥頭先生,您不要和他去辯論了,”拿拄杖的學者放下面包,攔在中間,說。“鄉下人都是愚人。拿你的家譜來,”他又轉向鄉下人,大聲道,“我一定會發見你的上代都是愚人”

    “我就從來沒有過家譜”

    “呸,使我的研究不能精密,就是你們這些東西可惡”

    “不過這這也用不着家譜,我的學說是不會錯的。”鳥頭先生更加憤憤的說。“先前,許多學者都寫信來贊成我的學說,那些信我都帶在這裏”

    “不不,那可應該查家譜”

    “但是我竟沒有家譜,”那“愚人”說。“現在又是這麼的人荒馬亂,交通不方便,要等您的朋友們來信贊成,當作證據,真也比螺螄殼裏做道場還難。證據就在眼前:您叫鳥頭先生,莫非真的是一個鳥兒的頭,並不是人嗎”

    “哼”鳥頭先生氣忿到連耳輪都發紫了。“你竟這樣的侮辱我說我不是人我要和你到皋陶13大人那裏去法律解決如果我真的不是人,我情願大辟就是殺頭呀,你懂了沒有要不然,你是應該反坐的。你等着罷,不要動,等我喫完了炒麪。”

    “先生,”鄉下人麻木而平靜的回答道,“您是學者,總該知道現在已是午後,別人也要肚子餓的。可恨的是愚人的肚子卻和聰明人的一樣:也要餓。真是對不起得很,我要撈青苔去了,等您上了呈子之後,我再來投案罷。”於是他跳上木排,拿起網兜,撈着水草,泛泛的遠開去了。看客也漸漸的走散,鳥頭先生就紅着耳輪和鼻尖從新喫炒麪,拿拄杖的學者在搖頭。

    然而“禹”究竟是一條蟲,還是一個人呢,卻仍然是一個大疑問。

    禹也真好像是一條蟲。

    大半年過去了,奇肱國的飛車已經來過八回,讀過鬆樹身上的文字的木排居民,十個裏面有九個生了腳氣病,治水的新官卻還沒有消息。直到第十回飛車來過之後,這才傳來了新聞,說禹是確有這麼一個人的,正是鯀的兒子,也確是簡放14了水利大臣,三年之前,已從冀州啓節15,不久就要到這裏了。

    大家略有一點興奮,但又很淡漠,不大相信,因爲這一類不甚可靠的傳聞,是誰都聽得耳朵起繭了的。

    然而這一回卻又像消息很可靠,十多天之後,幾乎誰都說大臣的確要到了,因爲有人出去撈浮草,親眼看見過官船;他還指着頭上一塊烏青的疙瘩,說是爲了迴避得太慢一點了,吃了一下官兵的飛石:這就是大臣確已到來的證據。這人從此就很有名,也很忙碌,大家都爭先恐後的來看他頭上的疙瘩,幾乎把木排踏沉;後來還經學者們召了他去,細心研究,決定了他的疙瘩確是真疙瘩,於是使鳥頭先生也不能再執成見,只好把考據學讓給別人,自己另去搜集民間的曲子了。

    一大陣獨木大舟的到來,是在頭上打出疙瘩的大約二十多天之後,每隻船上,有二十名官兵打槳,三十名官兵持矛,前後都是旗幟;剛靠山頂,紳士們和學者們已在岸上列隊恭迎,過了大半天,這才從最大的船裏,有兩位中年的胖胖的大員出現,約略二十個穿虎皮的武士簇擁着,和迎接的人們一同到最高巔的石屋裏去了。

    大家在水陸兩面,探頭探腦的悉心打聽,才明白原來那兩位只是考察的專員,卻並非禹自己。

    大員坐在石屋的中央,吃過麪包,就開始考察。

    “災情倒並不算重,糧食也還可敷衍,”一位學者們的代表,苗民言語學專家說。“麪包是每月會從半空中掉下來的;魚也不缺,雖然未免有些泥土氣,可是很肥,大人。至於那些下民,他們有的是榆葉和海苔,他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就是並不勞心,原只要喫這些就夠。我們也嘗過了,味道倒並不壞,特別得很”

    “況且,”別一位研究神農本草16的學者搶着說,“榆葉裏面是含有維他命w17的;海苔裏有碘質,可醫瘰癧病,兩樣都極合於衛生。”

    “o.k”又一個學者說。大員們瞪了他一眼。

    “飲料呢,”那神農本草學者接下去道,“他們要多少有多少,一萬代也喝不完。可惜含一點黃土,飲用之前,應該蒸餾一下的。敝人指導過許多次了,然而他們冥頑不靈,絕對的不肯照辦,於是弄出數不清的病人來”

    “就是洪水,也還不是他們弄出來的嗎”一位五綹長鬚,身穿醬色長袍的紳士又搶着說。“水還沒來的時候,他們懶着不肯填,洪水來了的時候,他們又懶着不肯戽”

    “是之謂失其性靈,”坐在後一排,八字鬍子的伏羲朝小品文學家笑道。“吾嘗登帕米爾之原,天風浩然,梅花開矣,白雲飛矣,金價漲矣,耗子眠矣,見一少年,口銜雪茄,面有蚩尤氏之霧哈哈哈沒有法子”18

    “o.k”

     這樣的談了小半天。大員們都十分用心的聽着,臨末是叫他們合擬一個公呈,最好還有一種條陳,瀝述着善後的方法。

    於是大員們下船去了。第二天,說是因爲路上勞頓,不辦公,也不見客;第三天是學者們公請在最高峯上賞偃蓋古松,下半天又同往山背後釣黃鱔,一直玩到黃昏。第四天,說是因爲考察勞頓了,不辦公,也不見客;第五天的午後,就傳見下民的代表。

    下民的代表,是四天以前就在開始推舉的,然而誰也不肯去,說是一向沒有見過官。於是大多數就推定了頭有疙瘩的那一個,以爲他曾有見過官的經驗。已經平復下去的疙瘩,這時忽然針刺似的痛起來了,他就哭着一口咬定:做代表,毋寧死大家把他圍起來,連日連夜的責以大義,說他不顧公益是利己的個人主義者,將爲華夏所不容;激烈點的,還至於捏起拳頭,伸在他的鼻子跟前,要他負這回的水災的責任。他渴睡得要命,心想與其逼死在木排上,還不如冒險去做公益的犧牲,便下了絕大的決心,到第四天,答應了。

    大家就都稱讚他,但幾個勇士,卻又有些妒忌。

    就是這第五天的早晨,大家一早就把他拖起來,站在岸上聽呼喚。果然,大員們呼喚了。他兩腿立刻發抖,然而又立刻下了絕大的決心,決心之後,就又打了兩個大呵欠,腫着眼眶,自己覺得好像腳不點地,浮在空中似的走到官船上去了。

    奇怪得很,持矛的官兵,虎皮的武士,都沒有打罵他,一直放進了中艙。艙裏鋪着熊皮,豹皮,還掛着幾副弩箭,擺着許多瓶罐,弄得他眼花繚亂。定神一看,纔看見在上面,就是自己的對面,坐着兩位胖大的官員。什麼相貌,他不敢看清楚。

    “你是百姓的代表嗎”大員中的一個問道。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