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思空還記得兩年前的這個時候,他在經筵上博得衆彩,之後不久的春獵,就再次見到了封野,那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少年模樣,至今都還清晰地藏在他腦海之中。
兩年過去了,時移世易,人是物非。
燕思空看着窗外競相爭春的草木,在這樣生機盎然的時節,卻只感覺到有一種腐朽的、危險的、灰敗的力量蟄伏於黑暗之中,隨時可能吞噬所有人。
他說不清那是什麼,但他本能地感到不安。
一隻手突然按上了他的肩膀,他渾身一抖,只覺毛骨悚然,一把扣住了那手腕,往前拽去,神智瞬間歸位,他猛然想起來自己現在何處,馬上收住了力量,否則那手的主人就要被人扔出去了。
“哇呀”耳邊傳來驚叫。
燕思空一把扶住了他,擡頭一看:“梁兄”
來人正是梁隨。
梁隨驚訝地看着燕思空:“我、我叫你來着,你在看什麼”
燕思空鬆開了他,恢復了常態,微笑道:“我在看春。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今日風和日麗,是賞春的好天氣。”
“賢弟好詩性啊。”梁隨揉着痠痛的手腕,“我以前怎地沒發現,你勁兒這麼大”
“小時候常幹農活。”
“你幹農活”梁隨調笑道,“你這白皮嫩肉的,可不像幹粗活兒的,就說你這手”他隨意地翻開了燕思空的手,一眼就看到了掌心虯結的疤,頓時無話可說了。
那疤痕歷時久遠,不仔細看,也像是幹粗活磨出來的。
燕思空攢起了手:“幼時家貧,可比不得梁兄。”
“哎,英雄不問出處,如你這般上不起私塾、請不起先生的寒士,尚能懸樑刺股、囊螢映雪地讀書、考取功名,豈不更叫人佩服照我看,賢弟今日擁有的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可千萬不要因出身而妄自菲薄。”
燕思空微微挑眉,笑道:“梁兄特意跑到衙門來找我,該不會是爲了安慰我吧”
梁隨笑道:“今日周兄又在百盛樓設宴,你可一定要賞光啊。”
燕思空苦笑道:“梁兄,我這些時日忙於京察,實在是抽不開身了,等京察結束了,我設宴賠罪可好”
“思空啊,我可是連邀了好幾次了,周公子也很想見你,我們這幫兄弟以前常在一起喫酒,怎麼你去了吏部,當了準駙馬”梁隨嗔怪道,“就這麼難見上一面了。”
燕思空不想得罪這幫世家公子,只好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當晚,燕思空來到了百盛樓。
百盛樓是京城最豪華的酒樓,迎來送往的都是達官顯貴,對面便是煙柳巷,方便客人們喫飽喝足,再去尋歡作樂,當然,也可以把姑娘們叫過來,到了夜晚,華燈初上,歌舞笙簫,這裏就是城內最奢靡之所在。
燕思空來百盛樓的次數數也數不清,但他對這裏最深的記憶,始終是那日封野回京時,倆人一個在樓上,一個在樓下,那匆匆一瞥。
後來他還問過封野,那日進城時,爲何突然往樓上看,封野說,當時一陣心悸,總覺得樓上有什麼東西,令他必須擡頭,這大概便是心有靈犀吧。
燕思空下了馬車,特意站在封野曾策馬經過的地方,擡頭往上看去,晚間尚寒涼,並非開窗,他看到的,只是透出窗紙的橘色燈火,他自嘲一笑,信步走了進去。
那被圍坐於中間的,竟是封野
封野似笑非笑地看着燕思空,目光有幾分冷意。
“哎呀,賢弟可算來了。”周覓星親自站了起來,走上前來拉住他的手,親密地說,“你我兄弟多日未見,我甚是想念啊。”
燕思空回過神來:“呃周兄令小弟受寵若驚啊,我今日還在處理公務,所以晚了些”他的目光再次飄向了封野。
“不礙事,不礙事。”周覓星拉着他,將他帶到了封野身旁,“來,你挨着我與世子坐。”
“這”
“坐嘛。”周覓星瞧瞧在他耳邊說,“我做東,沒事的。”
燕思空想起梁隨早上來邀他時說過的話,再結合眼前的場景,大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從前他跟着梁隨應酬,在周覓星面前不過是個小弟,酒席之上,只能聽着周公子吹牛,但現在今非昔比,他已是吏部功考司主事和準駙馬,周覓星對他的態度自然不一樣,而今京察在即,周覓星的父親順天府尹亦在京察範圍之內,周覓星同時宴請他和封野,是想借機緩和倆人的關係,做個順水人情。
這算盤打得還算聰明,可惜周覓星並不知道他和封野之間真正的恩怨,哪裏是外界傳言的封野“苛求門第”。
燕思空被迫坐在了封野身邊,一桌子人都一副看好戲的表情看着他們。
燕思空輕咳一聲,準備巴結巴結封野,以倆人的品級與出身,理當如此。
周覓星卻是想得很周到,沒讓他尷尬,站起身,主動舉起杯:“來來來,人都到齊了,我周某必須得說上兩句。”
衆人紛紛應和。
周覓星恭敬地向封野躬了躬身:“我周某能有世子與宴,簡直是受寵若驚,這一杯,必須敬英雄出少年的世子。”說完乾脆地喝了一杯。
封野提盞與他對飲,笑了笑:“周公子客氣了。”
“這第二杯嘛。”周覓星笑看着燕思空,“我要敬我這位賢弟,如今已是燕主事、燕駙馬,未來必是前途無量啊,賢弟他日飛黃騰達、青雲直上,可別忘了我們兄弟啊。”
燕思空起身,笑道:“不敢當,周公子與諸位兄弟都是才情兼備、豁達厚德之人,我燕某何德何能,與諸位相交,往諸位日後還要對在在下多多提點。”
倆人碰杯對飲。
兩杯酒下肚,周覓星大膽了一些,他看了看封野,又看了看燕思空,豪邁地大笑了兩聲:“第三杯酒,便是周某人今日設宴的目的,我呀,豁出這臉皮,邀來世子與燕賢弟,是因爲聽聞二位爲了萬陽公主賜婚一事,生了些隔閡。這世道浮浮沉沉,未來還需彼此多多幫襯,依周某拙見,二人曾是志同道合之知己,若爲門第之別而有所嫌隙,豈不是太可惜了。”
衆人紛紛附和:“是啊,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