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逐王 >第179章
    昏睡中,燕思空夢魘不斷,直至隔日的午後,才悠悠轉醒。

    醒來後,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在牢房,而是一處小軍帳內,身上也被擦拭、清理過,換了乾爽的衣物。

    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他的心跳陡然加快,恨不能衝破皮肉的束縛蹦出體外,胸膛也用力起伏,氣息急促,他兩手無力地揪住了被褥,強行平復下一波接着一波涌來的傷痛。

    直至此刻,他都不敢確信,那些會不會也是一場噩夢,封野當真那麼恨他嗎聿兒當真還活着嗎這些年他不知多少次在夢中見到聿兒,可醒來後卻如一腳從懸崖上踩空,不過是墜入更深的絕望。

    但這個夢太真實了,太刻骨了,容不得他不信。

    只是連他做夢也不曾想到的是,聿兒還活着,他卻不如想象中欣喜若狂。他和封野看着他的眼神,和口中吐露的字字句句,都是萬箭穿心

    燕思空閉上了眼睛,他太累了,他寧願繼續沉睡,也不願醒來面對這多災多難的人世。哪怕是當年四面楚歌的時候,他也不曾想過放棄,這一刻,他卻萌生了放下一切的念頭。

    原來敵人的刀山劍雨,也比不過至親至愛之人的隻字片言。

    他這一生,似乎都不曾爲自己活過,如今卻落得連“自己”都快要不是下場。

    他只覺心如死灰。

    半晌,有人進了軍帳,燕思空心頭一緊,但看到來人是前日守衛他的小卒後,懸空的心才暫且落了下來。

    那小卒見他醒了,忙放下手中的飯菜和湯藥,湊了過來,態度恭敬許多:“大人可好些了”

    燕思空靜靜看着小卒,看的人頭皮發麻,半晌,他纔開口道:“你幾歲了,叫什麼,哪裏人”他聲音依舊沙啞,喉嚨就像穿了跟燒火棍一樣,火辣辣地疼。

    “小的今年十八,名喚吳六七,常德人氏。”他將燕思空扶了起來,給他倒了杯水,“大人您先喝口水。”

    燕思空握在手中,卻一動不動。

    十八歲他與封野重逢時,封野亦是十八歲。這年歲已是成人,卻仍稚氣未脫,他忘不了十八歲的封野那天真驕狂的模樣,一如新升的太陽,縱情而毫無保留地輝耀着身邊的一切。

    封野說得對,那時候他太年少,纔會迷戀於自己,如今長大了,自然也就清醒了。

    可少時與他青梅竹馬的人,究竟是哪一個,他當真無知無覺嗎或許,他只是不願意心目中的“燕思空”,是自己

    看着吳六七單純而明亮地眼睛,燕思空僵硬地擡起手,喝了口水。

    “大人,您把飯吃了吧,喫完飯,好吃藥。”吳六七將矮凳搬到了榻前。

    “你出去吧,我過後再喫。”

    “可是”吳六七爲難道,“小的要看您喫下。”

    燕思空無力地搖搖頭:“出去吧。”

    吳六七猶豫片刻,退了出去。

    燕思空雙目呆滯而空洞地看着什麼也沒有的前方,腦中亦是一片空白,他甚至一時忘了自己來此地的目的。

    沒過多久,簾門再次被掀開,一陣秋風灌入帳內,涼颼颼的,若是士卒小吏,是不敢這樣莽撞地掀簾門的,燕思空深吸一口氣,慢慢扭過臉去,是依舊覆着面具的元南聿。

    燕思空看着元南聿,眼眶禁不住發熱,但他已剋制了自己的情緒。

    元南聿坐在了榻前,看了眼一口未動的飯菜道:“爲何不喫”

    “我不餓。”燕思空並非矯情,他是真的感覺不到餓,大約是因爲,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侵襲了全身,腹胃之空,就算不得什麼了。

    “不餓也要喫,”元南聿道,“無論如何,也不必作踐自己的身體,這樣便不像你了。”

    “哪樣像我”燕思空輕笑,“你不記得我,又怎知哪樣是我。”

    元南聿低下頭,沉默片刻:“這幾年,你的一舉一動,我們都暗中關注着。”

    “哦,便是從旁人口中得知的我。”

    “他們說的不是嗎”元南聿皺眉道,“你已爲爹報了仇,從前做過的惡,便好好贖過吧,你自己都自陳了罪狀,難道還要辯駁嗎。”

    “我沒什麼可辯駁的。”燕思空看着元南聿,眸中滿是苦澀,“我這樣作惡之人,你們打算如何處置”他不禁想,若聿兒還是聿兒,定會體諒他的吧

    “你放心吧,狼王不會殺你的,即便你不來,我們也要想方設法誘降大同軍,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而你很重要。”

    “可惜你們狼王親口說了,不會再相信我半句話。”燕思空嘲弄道,”他打算怎麼將我物盡其用“

    “他自有分辨。”元南聿拿起了飯碗,“你只是染了風寒,加之體虛,修養幾日、按時服用湯劑即刻,現在先把飯吃了。”

    燕思空抓着他的手腕,壓了下去,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只見到了大哥,你見到大姐、見到娘了嗎”

    元南聿嘆息一聲,搖搖頭:“半年前大哥投奔我們,我們才得以重聚,可那時戰事正酣,我統領一軍,如何脫得了身,如今更是遠在千里之外了,不知何時才能抽身去見上一面。”

    “大哥自小不喜我,但大姐不會騙你。”燕思空抓着元南聿手腕的手,暗暗縮緊,“你敢不敢給大姐去一封書信,問清楚當年的真相”

    元南聿怔怔地看着燕思空,半晌,才道:“好,我今日就將信送出。”

    燕思空深吸一口氣,心中升起一絲希翼,他顫聲道:“聿兒,把面具摘下來,讓我看看你。”

    元南聿沉聲道:“不要喚我聿兒。”

    燕思空握緊了拳頭。

    “你想當燕思空,便當燕思空吧,對我來說,無論是燕思空,還是元南聿,都是陌生的名字,我不在意,但你不要喚我聿兒,我聽來彆扭,你便叫我闕忘吧。”

    燕思空心痛如絞,只得輕輕“嗯”了一聲。

    元南聿將面具除了下來。

    燕思空靜靜凝望着這張與自己極爲神似的俊臉,然後伸出手,慢慢地撫上了他額角的刺字。

    本朝發配流放的犯人,均要施以墨刑,那光潔飽滿的額上,赫然刺着一個”囚“字,不過,如今看上去已很淺淡。

    元南聿平靜說道:“師父當年給我調配過一副膏藥,我每夜入睡前都要敷上,已敷了十幾年,因而如此淺淡,易容的脂粉可以遮蓋,不過,不可能完全消失,所以平日我便覆面。”

    “你師父待你好嗎”

    “提到師父,元南聿眼神變得柔和,他淡淡一笑:“我少時頑皮,老是捱揍,但師父雖然嚴格,卻待我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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