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逐王 >第305章
    下人將炭火生好,牀褥鋪好,已有二十年不曾住過人的屋內,終於有了人間的溫暖。

    元南聿率先上了牀,他環視窗幔,又用手摸了摸褥子,感慨道:“從前覺得這榻大得很,咱們還時常在上面打打鬧鬧,如今也不過是能伸開腿。”

    燕思空走了過來,他穿着一身素白裏衣,肩骨薄削,胸前的衣料有幾分空蕩,一頭青絲如墨雲般垂墜,遮得臉頰不過窄窄一方。

    元南聿皺起眉:“二哥,你怎麼瘦成這樣”

    冬日衣物臃腫,平時根本看不出來。

    燕思空坐到了牀邊,不甚在意道:“我原本也不胖。”

    “不,你從前健碩多了。”元南聿握住燕思空的肩膀,只覺抓了一把骨頭,“你如今太瘦了,可有好好喫飯”

    燕思空笑道:“自然有,你整日操練,動的多喫的也多,我又不能跟你比。”

    元南聿還是不太相信,便一把扣住燕思空的手腕,探他的脈象,他想抽回手,卻是不能。

    元南聿的眉心擰了起來:“你的脈象太虛了,從前不是這樣的”他口氣急躁,“你是不是受了傷”

    燕思空輕描淡寫道:“這些年流離轉徙,又勞心勞神,身體自然不能與年富力強時相比。”

    “不對。”元南聿斷然道,“二哥,你別忘了我的師父是藥谷闕氏,你瞞我做什麼”

    燕思空盯着元南聿固執的眉眼,無奈道:“我放的那場火豈能全身而退。”

    元南聿突然就掀開了燕思空鬆垮垮的衣襟,燕思空僵了僵,但並未阻止。

    看到燕思空背上那大片的燒傷痕跡,元南聿臉色瞬變,他張了張嘴,顫聲道:“還有哪裏。”

    燕思空小聲道:“腿上,手上,都有些。”

    元南聿的手顫抖着觸碰那猙獰的傷疤,雙目赤紅一片。

    燕思空淡笑道:“也是巧,衣服都能遮住,所以不礙事,你的傷,還在臉上,豈不更”

    元南聿一把摟住了燕思空的肩膀,只覺心痛如絞。

    燕思空心裏一酸,他拍了拍元南聿的手:“沒事,早已經不痛了。”

    燒灼之痛,是人間極刑,元南聿自己便受過,只是額上小小一塊,已夠他做上幾年的噩夢,他不敢去想,燕思空都受了怎樣的苦,他哭道:“是我把你留在敵營的。”

    “不是你的錯。”燕思空口吻堅定,“我去燒陳霂的糧倉,不是爲了救你,因那時你已經安全了,早一日了結那場仗,就少一點傷亡,我亦不想看到大晟將士自相殘殺,聿兒,那是我的決定,與你無關。”

    元南聿搖着頭,心裏難受極了:“這些日子,你都是怎麼過的,可有良醫爲你醫治可有良藥緩你疼痛”

    “都熬過去了。”燕思空安撫道,“佘準從藥谷配了最好的燒傷藥給我,現在沒事了。”

    元南聿抹掉眼淚:“把藥給我看看。”

    燕思空從簡單的行裝裏拿出藥瓶,元南聿打開藥瓶,聞了聞:“這應該是我二師叔配的,確實是燒傷的好藥,以後你內調外敷的藥,都由我來配,我一定要把你的身體養好。”

    燕思空笑道:“好。”他伸手蹭了蹭元南聿的臉,“你如今已經是大將軍了,怎麼還像小時候一樣,動不動就掉眼淚,傳了出去,可要被人笑話死了。”

    元南聿啞聲道:“我只在二哥面前如此。”天大地大,如今只有在他的二哥面前,他可以放下一切防備。

    燕思空柔聲道:“別哭了,我現在很好。”

    元南聿難抑心中悲愴:“二哥,你什麼都好,偏偏命不好。”

    燕思空苦笑道:“你說的是。”

    “但咱們不能認命。”元南聿緊緊握着燕思空的手,“等趕跑了金狗,打敗了陳霂,這世上便再沒有人可以傷二哥分毫。”

    燕思空垂下了眼簾:“好。”

    元南聿遲疑道:“二哥是不是在爲封野煩心”

    燕思空不禁嘲弄一笑,沒有回答。

    元南聿嘆道:“大哥和他,都做了太多錯事,如今所得,也算咎由自取。但我見你們有情人相互折磨,心裏亦十分難受。”

    燕思空冷道:“我與他,早已情至義盡,何來的有情人。難道他叫你來當說客”

    “沒有。”元南聿連忙辯解道,“我可以爲他被堅執銳,衝鋒陷陣,但我絕不會幫他來勸二哥,令二哥爲難。”他低聲道,“他自己心裏也清楚,所以從未提過,只叫我好好陪你。”

    燕思空鬆了一口氣,他知道元南聿的性格便是重情重義,容易心軟,頓覺自己方纔口吻嚴厲了些,便安撫道:“二哥沒有責怪

    你的意思,只是今夜,我只想與你重溫少時時光,不想談別的。”

    元南聿點點頭,溫柔笑道:“我有好多話想跟二哥說。”

    倆人並肩躺在榻上,回憶着從前,時隔二十年,重新回到舊宅的這一夜,是笑與淚伴着他們入眠。

    卓勒泰的動作越來越大,自潢水凍結以來,他從河裏採了無數冰石,分批運到廣寧近郊,封野派精兵偷襲過一回,雖然殺了他們一隊兵馬,但收效不大,真正威脅他們的,是那些刀砍不動、劍刺不穿,卻將要砸到他們城牆上的大冰塊。

    燕思空苦思冥想多日,終於想到了一計,在議事時提了出來。

    “修城牆”梁慧勇不解道,“這天寒地凍的,修出來的城牆並不牢固,且時間恐怕也是不夠的。”

    “不是修真正的城牆,而是防禦性的牆垛,耗時不多。”

    衆人面面相覷,都沒太明白燕思空說的是什麼。

    燕思空從袖中掏出一個卷軸,鋪展開來:“我已畫好了圖紙,只要照着修建,至多二十日可以完工。”

    幾人圍過來一看,頓時都呆住了。

    依照燕思空所繪,便是要在原有的城牆上修建三道長約兩丈的牆垛,修建完畢後,城牆的立面便呈一個“山”字。

    他們這輩子都沒見過如此奇形怪狀的城牆。

    “這”梁慧勇不解道,“還有這樣的城牆”

    “從前沒有。”燕思空道,“現在有了。”

    封野沉思片刻,道:“這三道牆垛一來可以爲原城牆抵禦部分炮石攻擊,二來可以令敵軍無論從何處攻城,只要進了牆垛的範圍,便是四面受敵。”他深深看了燕思空一眼,毫不掩飾眸中的激賞和渴望,“妙計。”

    燕思空迴避了封野的眼神。他知道,封野定然是第一個看懂他意圖的人,倆人在領兵打仗上,雖然經常各持己見,但都能最快地瞭解對方所想,這樣的默契,是數次並肩作戰中磨練出來的。

    元南聿恍然大悟:“原來如此,而且這樣的牆垛比城牆好修多了,二哥,好計謀啊”

    燕思空點了點頭,看向梁慧勇:“梁將軍,你覺得如何”

    “好。”梁慧勇兩眼放光,“事不宜遲,要馬上修,趕在金兵攻城前修好。”

    “必須要快,若實在來不及,至少要將結構建好,後以冰水澆築,它們的用處,只在這一遭。”

    封野道:“梁總兵,我封家軍的兵馬也任你調去修牆。”

    梁慧勇拱手道:“多謝狼王。”他拿上圖紙,匆忙離開了。

    “二哥竟能想出這樣建城牆,真真是前無古人。”元南聿不吝誇讚道,他便跟少時一樣,對燕思空的每一分出衆都與有榮焉。

    燕思空苦笑道:“什麼前無古人,這就是簡化了的甕城,只不過樣子詭怪了些。”

    “要修甕城,短則三月,長則一年,照二哥的辦法,一個月都不用。”

    燕思空點點頭:“不過,你也別急着誇我,誰都不知道真打起仗來,這東西頂不頂用。”

    “一定有用。”元南聿篤定道,“就算防不住他們的炮石,但只要金狗近了咱們的城牆,那可是從前面,從頭頂,從側身,從背後,都逃不過咱們的弓箭和大炮。”

    封野也道:“我也以爲這三道山型牆垛,能大大提升我城牆防禦,且比甕城更加靈活,此戰正好檢驗它的效用,若是有用,便應叫天下效仿。”

    燕思空拱手道:“承蒙狼王謬讚,望此牆能護佑我廣寧衛。”

    元南聿道:“二哥,給這三道牆垛取個名字吧。”

    燕思空道:“那就叫山牆吧。”

    封野道:“山,巍然不可撼動者矣,有此山鎮守廣寧,必堅不可摧,牢不可破。”

    燕思空能感覺到封野地、專注地、肆意地目光,他始終沒有回視,他起身道:“聿兒,我先回府了。”

    “好,我差人送你。”

    封野也跟着起身:“我曾經也是元府的客人,如今元府重新有了主人,我何時可以獲邀登門拜訪”

    燕思空低垂着眉眼,沒有說話。

    元南聿面色有些尷尬,一個是他的兄弟,一個是他的王,他握了握劍柄,只好道:“狼王,寒舍簡陋,現今”

    “我不在意。”封野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

    燕思空幾不可聞地輕嘆一聲:“狼王願意紆尊降貴,駕臨寒舍,我兄弟二人自當盡地主之誼。”

    他知道封野是故意的,並非是他怕了封野的咄咄逼人,他只是不想讓元南聿爲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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