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她驚詫之下奔出房門,見到外面亂作一團的景象, 聽到外頭雜亂的人聲,才終於確信一件事。
她回到了三年前, 回到了父親被構陷羈押的那日。
前頭再度傳來父親與人理論的怒喝聲,顧雲容一個激靈,恍然想起什麼, 匆匆趕過去。
顧家這座宅邸不大,不消片時,她便來到了前院。
一羣身着公服的番役正架着父親往外拖拽, 叫罵聲震天響。顧家的小廝試圖阻攔, 但對方人多勢衆,顧家統共就那麼些人手,只能勉力拖延。母親徐氏慟哭失聲,若非丫鬟攙扶,早已癱倒在地。
顧雲容正要上前,卻被阿姐顧淑郁一把拽住。
“兜兜莫去, ”顧淑郁低斥道,“且回房去。”兜兜是顧雲容的小字。
顧雲容眼瞧着父親就要被帶走,急得了不得, 搖着阿姐的手道:“我去與爹爹說幾句話兒就回。”
顧淑郁纔不信, 招呼旁邊一個丫頭就要一道將顧雲容拉走。
顧雲容被顧淑郁牢牢拽着, 脫身不得, 四顧一圈,急急示意幾個小廝丫鬟上去攔住番役,不能讓他們將父親帶走。
番役們見爭持半晌還沒將人拿走,登時跳腳,打頭一姓趙的班頭厲聲罵道:“好一羣刁民,真個兒是瞎眼的王八我實與你們說,今兒是堂尊命我等前來拿人,爾等刁民若再行滋擾攔住,休怪我等將你這一干人一併拿去”
他口中的“堂尊”指的是杭州府錢塘縣知縣萬良,堂尊乃屬吏對知縣的尊稱。
顧同甫被人押着動彈不得,正是怒焰滔天,見對方這般詈罵,憤懣道:“我竟不知我這通倭之罪從何而來這等彌天大罪,豈可隨意扣下”
“我顧某人雖不過區區一個書辦,但還做不來那讓人戳脊梁骨之事堂尊縱要問罪,也該有個憑據,無緣無故便要拘人,是否不妥”
番役們鬨然大笑:“堂尊說妥便是妥書辦是否通倭,上頭的大人們自有公斷”
倭寇這些年於沿海燒殺劫掠,血債累累,百姓恨不能啖其肉飲其血,一旦“通倭”之名坐實,非但性命不保,還要遭萬人唾罵,累及祖德,說不得祖墳都要被人扒了,顧同甫不可能認下這無端加於己身的罪名。
顧雲容叫來丫鬟春砂小聲耳語幾句,春砂領命去給小廝成安遞話兒。
成安暗暗接過春砂塞來的一封銀子,朝一衆番役賠笑上前:“幾位老爺,想是個中有些誤會,幾位不若消消氣兒,先回縣署歇口氣兒,與知縣老爺好生說說。”說話間,移步上前,將袖中裝了銀子的封筒用衣袖掩着,往趙班頭手裏塞。
趙班頭的目光在封筒上黏了黏,又不知想到什麼,迅速拔下,放下臉來:“堂尊有令,今日定要將顧同甫緝拿歸案把人押走”
徐氏也知箇中利害,丈夫這一走即便不定罪,少說也得去半條命。眼見着丈夫被拖到了門口,她忽然衝過去拉住丈夫,嘶聲朝番役苦求:“求各位差老爺容情,寬限半日”
趙班頭一把將徐氏搡開:“寬限我知你們盤算的什麼。我明與你說,我縱寬限你們半年也不頂用。”他睨了顧家粉牆黛瓦的小院一眼,“莫說你家拿不出許多銀錢打點,即便拿出來了,也是白使勁”
班頭話未落音,身側一個番役湊來低聲提醒道:“西班老爺,莫與這幫刁民纏磨,咱們還要準備迎駕,切莫誤了正事。”
趙班頭一拍腦門,連道幾句“正是”,高聲呼喝着指使手下牢牢押了顧同甫,揚長而去。
番役走後,顧雲容姐妹兩個上前扶了幾扶,都沒能將徐氏扶起。
“真是冤孽,”徐氏悲憤嗚咽,“你們父親素日與人爲善,怎就招來這等禍患”
顧雲容鼻腔酸澀,憤懣不已。
萬良不過是想找個替死鬼而已。知縣、知府與三司蛇鼠一窩,萬良仗着保護傘,根本不怕被揭發。若有京中的門路,倒興許還有轉圜的餘地,但顧家沒那通天的本事。
顧淑郁氣得發抖,須臾,忽道:“要不,使人捎信給汝南侯沈家試試女兒聽聞,沈家如今得勢得很,他家姑娘而今可是太子妃。”
徐氏經女兒這麼一說,聲息一緩:“是個法子。”
顧雲容卻脫口道:“不成咱們再想旁的路子。”
徐氏與顧淑郁齊齊看向她。
顧雲容一頓,嚴肅道:“咱們家跟沈家有過從那都是祖上的事了,年深日久,許久未曾來往,早淡了,沈家如今花團錦簇,不會爲了咱們家去得罪浙閩官場這邊的人。”
顧淑郁方纔急昏了頭,想想覺着妹妹說得在理,但目下除卻沈家這條路子,實在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心中到底不甘:“死馬當活馬醫,使人捎信過去探探口風也不值什麼。沈家縱不肯出面,給咱們指一條路也是好的。”
顧淑郁欲命人去準備,卻見妹妹仍堅決反對,嘆道:“兜兜莫要胡鬧,如今爹爹這般,彥哥兒也不在家中,咱們還能想出什麼法子權且一試也無不可。”
顧雲容低頭少頃,道:“還是不試的好阿姐莫急,我有法子。”
她總覺自己的死跟沈碧梧有關。雖然沈碧梧跟她無甚過節,若真下手殺她,似乎全然是不智之舉,但她總還是對沈碧梧存着一種強烈的懷疑。
況且,她前世入京後,跟沈家打過幾次交道,隱約能感受到對方對顧家的輕蔑。那時候的顧家已是親王岳家,但仍因不是根正苗紅的巨室閥閱,被沈家看輕,遑論如今什麼都不是的顧家。
但這些原因她不能講出來。
徐氏聽見幺女最後那句話,忍不住問道:“兜兜有何辦法”
顧雲容拍拍母親的手:“母親隨我回屋,聽我慢慢講來。”
她知父親此番入獄極是兇險,方纔本想先將父親留下,然後再想法子斡旋,但他們根本攔不住那幫番役,而今只能換條路試試。
衆番役回了縣衙後,將顧同甫交於獄卒,穩穩妥妥地關好,纔來萬良跟前覆命。
萬良正自啜茶,聽聞事情辦妥了,舒了口氣,又將茶盞擱下,手指頭隔空在衆人腦頂戳了一圈:“三日後殿下可就到了,你們都給我緊着皮,切莫衝撞了殿下若是哪個落了本縣的顏面,壞了本縣的事”